逃离偏见的陷阱

辽宁日报 2021年09月10日

牛寒婷

提示

上世纪中叶以前,心理学界普遍认为偏见只存在于那些品德有缺陷的人身上。戈登·奥尔波特的《偏见的本质》却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在书中,他通过大量来自实证研究的数据和精彩的论证表明,偏见是人类认知结构和社会组织形态的必然产物,本质是“没有足够的依据,就把别人往坏处想”。他掀起的这场关于偏见的革命性风暴,令此书一举成为社会心理学领域的奠基性著作。

生活中的偏见

被儿子常挂在嘴边的Y,是他的好朋友。Y如何如何,Y怎样怎样,每当他以口头禅的方式表达对Y的喜爱时,我总会焦虑。我不喜欢Y,原因在于他的父母,直接点说,我不认同他们对Y的教育方式。关于这件事,我和几个小朋友的家长曾深入交流并得出了结论:Y的家庭对他过分溺爱的教养方式,部分地造成了他攻击性强的性格特征。而这,让和他一块玩儿的小伙伴深受其害。

对Y父母教育方式的不满,让我自然而然对Y产生了偏见。虽然我深知偏见是非理性的情绪和心理,但它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我常常下意识地把Y归为“坏孩子”。一方面,我的理性告诉我,事情没那么严重,Y不该成为他父母的“替罪羊”,他的攻击行为会随着成长有所收敛,而他是儿子最好朋友的这一事实,也不会因我的看法发生改变。可另一方面,我心中的偏见却不肯善罢甘休,始终在质疑我的理性:那样的教育观念早晚会教出个混账孩子,而Y的恶习,也早晚会像瘟疫一样传给别的孩子。一时间,偏见与理性的博弈对峙让我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为了消除心中的困惑,也为了从偏见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我读了朋友推荐的《偏见的本质》。上文提到的“非理性的情绪和心理”“替罪羊”的思维模式,就是从书中借来的词汇。当代人对偏见的看法相对客观,大多数人不会否认,我们都是带着偏见生存的个体,流行词“鄙视链”就是现身说法。然而,在《偏见的本质》成书的上世纪中叶,心理学界却普遍认为,偏见只是个别现象,只是那些品德有缺陷的人才会有的恶劣信念。在书中,戈登·奥尔波特通过大量来自实证研究的数据和精彩的论证向人们表明,其实,偏见是人类认知结构和社会组织形态的必然产物。

偏见是“大脑偷懒”的常态

作为社会心理学领域的奠基性著作,《偏见的本质》问世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研究者的必读书目,并且,“偏见百科全书”的美誉还让它掀起的一场关于偏见的革命性风暴,吸引了无数普通读者,它的全球总销售量,已经突破了50万册。它除了以开放的视野、预见性的思想、信手拈来的数据资料和审慎客观的研究态度触动人心,还有一项巨大的贡献是,它让人们认识到:偏见是一种正常心理,完全出自于分类思维和预先判断的大脑,因而,人类天然地有产生偏见的倾向。

每天面对海量信息的大脑,必须采用分类的方法来简化工作、提高效率,如此,人才能对外界信息做出预判并采取行动,人类有秩序的生活也才能实现。换句话说,分类是大脑组织信息的特殊方式,属于人类固有的认知过程。比如,人们常常不自觉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所以才会有“看人下菜碟儿”的俗语;比如,泛化的思维方式会让我们将某一特征归到某一类人身上,除了“女博士”“妈宝男”“小白脸”这类称呼,更有涉及种族歧视问题、背后有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动因的“黑鬼”“犹太佬”“意呆利人”等称呼;比如,科学原理和理论模型都是理性分类的例子,虽然它们经过了严密的论证过程……将信息分类管理、纳入预先设定的模式或模型,从而做出有效的、能指导行动的预先判断,既是人脑的特征和优势,又是它偷懒的表现。

对确定性情有独钟的大脑从不喜欢模棱两可,而轻松解决问题的方式即是迅速归类。可是,泛化、概念、分类、模型等思维方式不仅有理性和非理性之分,更无法避免对经验世界的过度简化。其中,非理性分类本身即是滋生偏见的温床。令人遗憾的是,即便是理性分类,同样无法避免经验、情感和想象等非理性因素的介入,这就是各种偏见心理为什么会常驻我们自以为被理性掌控了的头脑中的主要原因。

替罪羊与心理投射

对于迁怒这件事,人们再熟悉不过了。没做错事却挨了打骂的小孩儿可能并不知道,他们有时只是充当了大人糟糕情绪的替罪羊。因为疲惫、烦躁、焦虑、压抑,或仅仅因为天下了雨,成人就迁怒于孩子、宠物或其他弱势的个体和群体。后者无辜地成了行为人心理投射的对象,而前者,则在表面上化解了自身冲突,暂时缓解了消极情绪的困扰。

这种寻找替罪羊的投射行为,即是群体偏见的心理逻辑。既然偏见源于认知,那么因果思维或因果律这一特殊的认知捷径,自然会为偏见提供更多领地。人类对解释有一种永不满足的渴求,尤其是当遭遇不可抗拒的重大灾难时,人们往往倾向于归罪于某个群体,找到那只能背黑锅的替罪羊,这也是种族歧视产生的原因之一。在书中,奥尔波特列举了大量反犹太主义、反黑人、反天主教、反外群体的案例,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当然是法西斯政权。在希特勒上台40多年前,德国人赫尔曼·巴尔就曾指出,反犹太主义是小人物的吗啡,他们所憎恶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犹太人只是个方便易得的靶子而已,“即使不存在犹太人,反犹太主义者也会创造出一个犹太人。”也许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希特勒才将自己身上的低劣特性“送给”犹太人,通过将仇恨转移至犹太人身上,他成功地“掩盖了一种持久的、未被辨认出的自我仇恨”。

《偏见的本质》让我接受了一次真正的心理学洗礼,奥尔波特的思想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不一样的我。回到前面育儿的话题,对儿子和Y关系的无谓焦虑,也许只是我表达教育困惑的一种方式;抛开教育观念的对立,对Y父母的不满,何尝不是投射心理在作怪?显然,对他们的指责是我沮丧情绪和挫败感的外显,他们不过充当了我内心焦虑的替罪羊。毕竟,谴责和归罪于他人在任何时候都容易得多,而辨明真实的自己则困难重重——那么,现在,经过一番理性的分析,偏见得以消除了吗?对Y,我能像对其他孩子那样一视同仁了吗?我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此时此刻,我头脑中交错出现了一些场景,它们的闪回,再次明确指向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是:Y的父母对他的溺爱不见底线,他们只诉诸情感的教养方式不合常理……显然,“用心良苦”的大脑正在向我暗示,保持固有的偏见才是正确的选择——确实呀,正如奥尔波特所言:“打破一个偏见,要比崩解一个原子还难。”寻找借口以捍卫偏见的立场,没错,这正是偏见难以摆脱的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