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提示

《文学体验三十讲》讲的是文学，而“体验”恰恰是这本书的关键词。媒体人出身的苗炜谦逊地用“体验”来概括他的阅读经验。《文学体验三十讲》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评论，更不是满纸理论条款的文论。因为大多数作家未必抱着想要震慑读者的心。相反，他们一如既往地描绘着各自眼中的世界。于是，苗炜宁可抛开所有无谓的套路，与读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私人的阅读体验。

关于阅读，纳博科夫有个著名的比喻：文学就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艺术大师好比绝世高手，独自“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缘”。当他登上山顶，迎接他的是四下里一览无余的风景，以及尾随在他身后的“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想来，这是纳博科夫的理想读者，来自他的高标准、严要求。然而，这种标准并不能用来形容苗炜的《文学体验三十讲》。就像书名所昭示的那样，《文学体验三十讲》注重的是“体验”，追求的是“共情”。就像吃饭，谁都可以轻易地填饱肚子，留下“好吃”或者“不好吃”的评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知道烹饪的玄机，更不明白美食的艺术。

显然，苗炜并不奢望读者能够从阅读中获得多少教益，我们更不必将阅读视为“苦旅”。相反，阅读就是愉悦。作家之所以写作，所要传递的大约也不过是人世间最为寻常的情感。比如鲁迅。在写于1927年的《小杂感》中有这样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但到了《这也是生活》里，曾经吵闹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鲁迅却已不像9年前那么健康。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段里，他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笔下的句子似乎也多了一点温柔：“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为何如此？原因不外乎心境。不同的境遇造就了不同的心态，从而衍生出不同的世界观，或者悲观或者乐观，都不过是不同心境的写照：健康时，周遭的世界是热烈的、丰盈的，而同样丰盈的他却只盼着远远离开这个世界；当他久卧病榻，自感时日无多，整个人枯瘦而单薄，于是急着想要挽留浓烈的生活，就像挽留自己的生命。这大约就是“体验”了。当然，“体验”并不仅仅限于写作，同样适用于阅读。《文学体验三十讲》正是体验式阅读的产物。苗炜称得上是“体验派”的高手。他不是眼光挑剔的评论家，更不是满腹理论的学者。他的阅读很单纯，并不带有多少功利的痕迹。甚至，他并不回避自己的问题，更不掩饰个人的好恶。

比如他自称没有耐心看完《追忆似水年华》，读《许三观卖血记》的经历简直让他崩溃。而被太多人推崇的《傲慢与偏见》，就像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灾难，“我怎么读都觉得没太大意思，就是舞会、聊天、斗嘴，到底有啥意思呢？”然而，就算苗炜说自己不喜欢奥斯汀的小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读了下去：“奥斯汀没写法国大革命，没写美国独立，她就是在写结婚这点儿事，她的主旨是人世如此复杂，个人该如何安置自己。她语调轻松，擅长讽刺，宽容人性的小缺点，并且有同情心。她的小说有一种实用主义精神，有一种温暖的道德关怀。”

没错，温暖。这种温暖并非来自宏大叙事，而是作家对生活的直接体验。以卡夫卡为例。世人都说他的《变形记》写的是人变成虫子的荒诞，苗炜偏偏说卡夫卡写的是笼子里的豹子：就算你不明白卡夫卡为何会写出这样的故事，但只要看看他的人生经历，就不难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被困在笼子里的豹子，既然终生无法逃离，也就只能独自咀嚼生命的荒诞了。就像苗炜所说，“伟大小说家的伟大，不在于你是否认同他的想法，在于他预先写出了你的生活”。

于是，《文学体验三十讲》就成了一系列午夜的清谈——既是文学的，也是生活的。这意味着，我们大可不必抱着太多功利的心态，想要学习什么，想要提高什么。因为文学什么都不提供，既不能改变命运，更无法扭转乾坤。因此，与其拖着教条理论不放，倒不如放开手脚，在经典作品的海洋中自由遨游，去享受那无处不在的美。此时，就连琢磨不透作者写作的用意，都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比如杜拉斯的《情人》。既然本来就属于“看不懂系列”，那又何必非要与文字较劲，强行读个清楚明白？“所谓叙事大于文本，我们看作者传达了什么信息，不必太在意他的遣词造句。”

具体到《情人》，我们只要知道这是一个小老太太的“呓语”，她“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反复讲述自己15岁半时在法国殖民地的往事，大约也就足够了。显然，文学作品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宇宙，它囊括了生而为人的方方面面。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早早地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而此时，想要真正读懂作品，就需要换个心情，进入作品的语境，与人物一起呼吸。比如孤独。这是《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主题。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这本书？苗炜的方案是角色扮演。假设你就是麦卡勒斯笔下的小镇居民，“每天都能看到这两个哑巴去上班”，你会有何感想？对他们悲惨的命运，你是伤心，还是愤慨，或者干脆无动于衷？

尽管我们的感受未必能够超越作者的预期，但换个角度来看，我们终于有机会与麦卡勒斯站在一起，对她笔下恒常如新的孤独，有了一点儿切身的体会。同样，还有衰老。菲利普·罗斯在小说《凡人》中，详尽地描述了一个人的老去。然而左看右看，这本书都“有点儿像个医疗记录”。当然，谁都不要指望罗斯能够给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哪怕他很清楚“身体所包含的人生故事和头脑一样多”，可一旦身体出了问题，作家还是和我们一样束手无策。此时，你还能做什么呢？放下书本，老老实实去医院才是聪明的选择。

显然，这就是生命。作家写作，大多不会挖空心思，用繁复的文学技巧震慑读者。活跃在他们笔下的，不过是更为深邃的人类情感。这里，不难看出苗炜的真诚。正是这种真诚造就了《文学体验三十讲》。读者应该不会反感有他这样一位接地气的导师。当我们看腻了术语，厌倦了洗脑的说教，才会发现苗炜的好。因为一开始，他就把自己当成普通读者的一员，既没有故作姿态，更不会刻意卖弄。

于是，他带着世间普遍的情感，走进经典文学的世界，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阅读体验。这样的阅读并不要求我们熟记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相反，我们只需静下心来，认真阅读。哪怕只是有了一点儿感想，找到一些共情，就不算辜负了作家的苦心。如果说，塞林格通过写作完成了自我的疗愈，那么作为“体验派”读者的苗炜，则是靠阅读来维持自我的愉悦。书中提到的30来部书籍、电影、剧作、诗歌，就是他的时光机，完整地记录下他与经典作品相伴的每一个日夜——正是有了阅读，原本平淡如水的日子才变得越发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