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人生的一条长线

辽宁日报 2021年08月30日

史冬柏

提示

文科还是理科?这是个问题。《文学如何教育:人文视野下的文学教育》收录了陈平原围绕文学教育议题写的数十篇文章。十多年前,北京大学中文系建系100周年时,陈平原就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说到底,人文学是和一个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不仅是一种“技术”或“知识”,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这本新书尽管话题涉及面广,但归结起来,似乎都可以看成是对当年那一核心观点的持续坚持和渐次展开。

人文学:关乎精神和幸福

文科还是理科?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总是会以某种或显或隐,或直接或迂回的方式,与我们每个人打照面。在高考选择专业方向时,这个问题扑面而来。在选择恋爱对象时,有人会根据文科生还是理科生来划分择偶标准。更为习焉不察的是,这个问题还会演化为“无用”与“有用”之辩,几乎没有人能绕得过去。与实证特征鲜明的理工科相比,人文学科的无用性似乎只有程度之分,没有本质之别。极端者干脆宣布,既然“百无一用”,或者无甚大用,充其量为人生点缀而已,“华而不实”。

喋喋不休的文理之争背后,更为深层的是人文学与科学之间的“恩怨情仇”。作为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文学教育的强调,必然关联着对科学、科技的反思。

哲学家张世英曾把人的生活境界分为四个层次: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审美境界。按照这一划分来看,所谓理科,或自然科学、科学技术,主要对应着人的求知境界。这正是科学的求实精神的萌芽,但求知境界距离人生最高价值还有一段距离,“单纯的科学不能使人达到最高的精神境界”。

对于科学的反思,西方思想界同样不遗余力。海德格尔、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都对科学技术的本质进行过深刻的哲学反思,胡塞尔专门写了本《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他直截了当地说:“在19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就了只见事实的人。”

《文学如何教育:人文视野下的文学教育》以极开阔的眼光和博学的笔触,为回应文理之争打开了一扇大门。作者说得好,文化同样也是第一生产力,毕竟,辛苦劳作及科技创新的最终目的,是增加人类的幸福感。作者也反思了人文学往往被边缘化的原因,比如教育过分市场化,但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主张人文学者必须调整心态和表达,避免流于“说了等于白说”的无力。有意识地推进文学教育——当然,作者所说的文学教育,不是狭义的语文教育,或学作诗词、学写小说,而是把文学从一门专业学科的技术层面提出来,作为一种广义的人文教育——就是人文学者主动“拯救”人文学的一种姿态。

其实,完全可以进一步追问:以“有用”作为评判文理的标准,本身并非不证自明。究竟什么是有用?赚钱有用,可是幸福又有什么用?有趣、有意义、有价值,与有用之间有多少必然联系?思考这样的问题,可能恰恰也是文学教育给人的启发吧。

殊途同归:人文与科学之交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打全人类个措手不及。

人文与科学之间素来已久的比较,也借着这场疫情灾害,于茶余饭后发酵,在微信群里引发一幕幕“友尽”“拉黑”“退群”的事故:科学可以救命,文学且放一边。当年3月,陈平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参与了这个话题。他说,面对灾难,科普读物与文学作品,两者都需要,只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第一时间当然是需要科普,至于文学的疗救功能,不在救急,也不在知识,关键是培养体贴与同情——对于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他人的高尚充满敬意,“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应急,主要指向知识与理智,一个长线,更多诉诸道德与情感,二者最好携手同行。”

人文与科学、文学与实用,从来都不是截然对立的关系。相反,两者之间需要一种良性的对话关系。对话,向来都是有难度的,好比两个“画地为牢”的人,我坚决捍卫你发表见解的权利,但就是坚决不同意你的观点。这里的障碍,其实不在于两种观点不可通约,关键是有没有一颗真正向往真理、观照现实、尊重精神的见识。

想起冯骥才讲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在英国一所大学里听课,一位有名的教授上课时提出一个观点,与学生展开辩论,自己败下阵来,哈哈大笑。冯骥才跟教授打趣,说他今天是不是有点狼狈,结果他说不。教授解释,学生充分运用了他们的智慧,把自己辩倒了,自己就成功了。这种精神、这种趣味,不正是文学教育孜孜以求的境界吗?

其实,与作者“理直气壮且恰如其分地说出人文学的好处”相呼应,不由得想到对科学的认识和理解,同样需要“理直气壮且恰如其分地说出科学的好处”,而且这种“说”越是说得透彻,越是会发现其中“熟知非真知”的奥妙。于是翻了翻手头的《自然与希腊人 科学与人文主义》,这是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的作品。书中有两句话值得如实记录,一句是“科学的实用成果有可能掩盖其真正意义”,另一句是“一群专家在某个狭窄领域所获得的孤立知识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只有当它与其余所有知识综合起来,并且在这种综合中真正有助于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它才具有价值”。也许,我们可以借用陈平原的观点说:科学未尝不是一种教育,当且仅当我们真切触摸到科学的本质。

在一种完整而饱满的理解中,人文与科学本来就是殊途同归的,本就用不着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