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还在灯下

辽宁日报 2021年08月30日

介子平

身体真的会走下坡路,已到择城终老的年纪,有人还在奔波。“从青丝到白发,有人还在灯下”,独守书香过一生者,乐此不疲,不觉其苦。

康德便认为,决定一个人是否富有,不在拥有多少玩意,而在没有也行的东西。读书大概就是没有也可的行为,对于不读书者如此,对于读书人何尝不如此?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世故一些,阅读改变命运的事例,不胜枚举,而阅读视野决定人生高度,同样显而易见。读书大概有两个作用,一是能自以为非,一是有内心生活,书未必改变一生,却能给你一个长期的立场。走出自我,方能认识自我,这长期的立场,大概就是所谓的三观。

读书未必有成,因之未必有用,正如锻炼身体未必延寿,却能提升生活质量,使每日的清爽扑面而来。花开不多时,活着不就是一个等死的过程,生命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悲剧。读书提升的则是精神质量,与功利的学而优则仕,本就不该挂钩。

读书未必有用,多数读书人未因读书而生活得更好,便也合情理。徐渭一生潦倒,经年挣扎于不可名状的昏暗中,却不乏生活的精致,其《秘集致品》说饮茶:“茶宜精舍、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现状与之描述,大概不会一致,郑逸梅为此分析道:“一般旧文人,喜弄玄虚,总是题了许多斋馆堂轩的名儿,似乎他们的生活是很优越雅致的,实则不是这样一回事,这些斋馆堂轩,都是空的,无非建筑在纸上罢了。”一窗佳景远山借,四壁青山屋漏痕,虽曰家无长物,囊无余钱,却是松风蕉雨、烟岚雪月主人,诗书自乐,茶禅自得,便不会随流转俗,失从容逸气。功利之内,读书乃多数人必需,功利以外,读书始终是少数人的事。功利性读书,往往是一种负担,而非乐趣,而非功利性读书,方有情调。而此情调甚是挑剔,忙人不可,累人不可,有闲者方可。有闲是种不系舟的状态,羁鸟脱樊笼,忘机返自然,有闲未必真有不占心的空暇,只是坚守了一种平淡的习惯。

年轻时急于进入公共领域,在意的是五方正色,万家灯火,诗文酒会几无虚日;中年后精简人生,白发望乡,极目所见,不出落花流水,灰烬阑珊。读故人书,已无古今界限,逝者在场,让生者倍加珍重,书里之事与现实相比,已无许多界限。门掩清风,忽有故人心上过;寸心千里,回暮已是万重山。书里相逢,逢故人,也逢自己,便是在无垠的宇宙中,忽然有我。却恐好书轻看过,折进余页待明朝,如此好书,少之又少。

每个人都要经历世事无常,攥在手里的种子,终未发芽,不得志于时,难见有谁成就了一代人追逐的理想。过去的知识是力量,如今的力量是知识,反理论现象随处可见,那些生活中失败者的样子,不乏读书人。格致之学,大之可跻治平,小之可通生活,故夏天谈凉爽、冬天论温暖方觉实用。腊日祈丰收,上巳求繁衍,多数力量拉你回归日常,助你摆脱平庸的努力则微乎其微,读书给予人的大概就是微力。然你所做的任何事,终将物归原主,取悦自己,或为一种不吃亏的付出。

天地奇气,必有所钟,环境之于人,总会有潜移默化的习染。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交过的人,都在改变着认知层次,形成不同的人生格局。人有格局,自会散发出不一般的气质,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谦恭温和而笃定沉稳。诸多无解之问中,何以虚比实有时更重要。

每天都在奔波中的流动之人,苟日新,日日新,板凳十年冷,功效未免太慢,且无论何种方法,皆不可能速成。劝人读书,往往危险,你我皆凡人,何必对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不被接受的好意,便是给人添烦。即便自己,偶欲翻书又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