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读书生活

辽宁日报 2021年08月30日

俞晓群

季羡林,字希逋,又字齐奘,1911年生于山东省清平县(今临清市)。在他祖父一辈中,曾出过一位举人,任过教谕。父辈大排行11人,季羡林的父亲季嗣廉排行老七。而在11位父辈的后代中,只有季羡林一个男孩。季羡林早年在家乡识字,6岁时离家去济南,来到九叔家生活。叔父对季家的“独苗”格外关爱,他希望季羡林多读书,将来有所成就。叔父亲自编一本《课侄选文》,其中多为理学的文章,供季羡林学习;他还禁止季羡林读闲书,集中学习《百家姓》《三字经》《四书》等典籍。那么在叔父的眼中,什么书是闲书呢?就是《彭公案》《济公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一类旧小说,这些书却是季羡林的最爱。他在家中读书时,书桌上摆放着正经的课本,书桌下有一口装粮食的大缸,季羡林把闲书藏在缸中,趁叔父不在时,拿出来偷偷阅读;叔父出现了,再将闲书扔回缸里去。但回忆起那段生活,季羡林对叔父充满了感激之情,正是在叔父的努力下,他才能够读到较好的小学、中学,遇到一些优秀的教师,如鞠思敏、王寿彭、王崐玉、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中学正式的课程有国文、英、数、理、生、地、史,其中国文课主要讲解、背诵《古文观止》一类典籍,为季羡林打下中文基础,还能写出很好的文章。另外,叔父安排季羡林在课余时间参加古文学习班,读《左传》《战国策》《史记》等,参加英文、德文学习班,每天学习到晚间10点,这样的生活持续8年多,为季羡林后来的学业,起到重要的铺垫作用。

1930年,季羡林高中毕业,进京参加高考,他只报考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结果两所学校都录取了他。当时季羡林志在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因此选择了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修德文4年。季羡林后来回忆说,在这4年中,他最大的收益不单是德文正课,还有一些选修课,如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陈寅恪的佛经翻译文学,叶公超的英语课,吴宓的中西诗比较;还有旁听或偷听外系的课,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冰心、郑振铎等名家的课程。季羡林记得,谢冰心将他们这些偷听课程的男学生赶出课堂,郑振铎却对他们很好,后来还结下了师生的友谊,郑振铎曾推荐季羡林的文章在《文学季刊》上发表。再者,季羡林的同学中人才辈出,如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跟季羡林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有“清华四剑客”之称。还有“南北乔木”之称的乔冠华、胡乔木,都是季羡林的大学同学。季羡林记得,当时在历史系读书的胡乔木,一天晚上坐在季羡林宿舍的床边,动员他参加革命的往事。后来乔冠华与季羡林一起去德国留学。

大学4年,季羡林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他回到山东工作一年后,申报清华大学留德交换生,获得通过,拟去德国学习两年。1935年9月,季羡林来到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主修印度学。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参军离开,学校又将已经退休的西克教授请回来,为季羡林上课。在此期间,季羡林学习了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以及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1937年,两年交换生学习期满,但受到战乱的影响,季羡林无法回国,生活遇到困难。此时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所长哈隆教授聘请季羡林为汉文讲师。哈隆教授是汉学专家,本人有著作《月氏考》名世。1941年,在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主持下,季羡林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这里补充两段故事:一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早年在柏林大学读书时,曾经与在那里留学的陈寅恪是同学,都是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教授的学生。而季羡林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两位考据大师,正是吕德斯与陈寅恪。二是西克教授是研究吐火罗文的大师,有合著500多页的《吐火罗语语法》名世。在季羡林的教学安排中,原本没有吐火罗语这一门课程,但已至耄耋之年的西克教授,根本没有征求季羡林的意见,直接为他安排时间上课,季羡林说:“我只好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了。”后来季羡林怀念西克教授,除去德国学者的彻底性研究法之外,还有那样的一番景色:下课后,天色已晚,落雪积得很深。那时战时灯火管制,长街上漆黑一团,季羡林紧紧地抓着西克教授的胳膊,搀扶着他缓缓地走在雪地上,四周安静得吓人,只能听到二人踏雪的脚步声。

1946年,季羡林结束留德10年,返回中国,经陈寅恪向傅斯年、胡适推荐,文学院院长汤用彤安排,受聘为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最初为副教授,但一周之后,又任命为正教授,这个由副转正的过程,一般需要几年的时间。后来季羡林开玩笑说,他这么快转为正教授,应该是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此后,季羡林一直任职到1983年。

读罢季羡林的读书经历,还有几件事情让人难以忘怀:其一,季羡林留学德国之初,他选课时立下大誓:坚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原因有二:一是鲁迅曾讽刺某些留学生,在国外研究老子、庄子,回国后讲的却是黑格尔、康德,让人鄙视。二是季羡林讲了一段故事:一位搞自然科学的中国留学生为了投机取巧,主系选好后,副系选了汉学。口试时汉学教授问道:“杜甫与莎士比亚,谁先谁后?”结果他答错了。教授说:“你落第了,下面的问题不必再提了。”其二,季羡林说,在他的一生中,国内有4位先生对他帮助最大:第一位是冯友兰,如果没有他签订德国与清华大学交换研究生的协定,季羡林根本没有机会去德国留学。第二位是胡适,季羡林称赞胡适毕生从事考据学,迷信考据学,他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是最重要的研究方法。他还称赞胡适对陈寅恪的帮助,引用陈寅恪悼念王国维的诗写道:“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王观堂先生挽词》)第三位是汤用彤,没有他的提携,季羡林根本没有机会来到北京大学工作。第四位是陈寅恪,从学术方向到研究方法,陈寅恪对季羡林的影响太大了。季羡林在《水木清华》中赞道:“他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其三,季羡林从1973年开始翻译《罗摩衍那》,到1980年第一卷出版,季羡林恰好去德国哥廷根访问,有机会拜见他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此时教授年事已高,住在一座养老院中。他见到季羡林奉上《罗摩衍那》第一卷,立即板起脸来,很严肃地责怪季羡林说:“你应该继续搞你的佛典语言研究啊,怎么弄起这个了呢?”可是教授哪里知道,季羡林开始翻译这部八卷本的世界名著时,他只是文学系资料室的看门人。那时他没有办法搞学术研究,自己又不肯虚度时光,所以才有了这部巨译的诞生,而且被国际学术界称为100年来除英文之外第二个全译本。其四,季羡林一生涉及的学术领域,荣誉头衔很多。但他自己总结,开列出14个研究方向:印度古代语言、佛教梵文、吐火罗文、印度佛教史、中国佛教史、中亚佛教史、糖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之差异与共性、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德国及西方文学、比较文学及民间文学、散文及杂文创作。其五,季羡林晚年,将人类历史划分为4个文化体系: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从古代希伯来起经过古代埃及、巴比伦以至于伊斯兰阿拉伯文化的闪族文化,肇始于古希腊、罗马的西方文化。前三者为东方文化,第四个属于西方文化。这两大文化体系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最后,简要说一说季羡林最喜爱的书。有《史记》,有陶渊明、李白、杜甫、李煜、苏轼、纳兰性德的诗词文章,有《儒林外史》《红楼梦》等。而在众多“最喜欢的书”之中,哪一本排在第一位呢?是《世说新语》。季羡林称赞它“每一篇几乎都有几句或一句隽语,表面简单淳朴,内容却深奥异常,令人回味无穷”。当然,如此喜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老师陈寅恪“生平致力于读《世说新语》,几十年来眉注累累。日寇入侵,逃亡云南,此书却失于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