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锡民

付明英家的院里有棵杏李树。杏树苗嫁接了李子树的枝丫，长大后，一半开粉色的杏花，一半开绿白色的李子花；一半结杏，一半结李子。一棵树就能吃到两种滋味。

20多年过去，杏李树成了老树。吃果子的家人也一个个地离开小院，在城里或他乡安了新家。只剩下明英老两口，再后来，明英的丈夫笪远也走了，永远地走了。

儿子、闺女抢着接老妈进城。拗不过闺女软磨硬泡，明英答应去照看外孙。女婿开车来接。临走时女婿说：该把树砍了，不然别人家的孩子爬墙头摘果子，危险，还会到院子里胡闹。明英忙不迭地说：别砍，别砍！

带带外孙，做做饭，在闺女家住得挺舒适。可当早市上有了卖杏的摊子后，明英心里就长了草，坐卧不宁，说想回老家住些日子。闺女无奈给她买了车票。

半个月后明英回城了，精神状态好了，还带回一袋杏、一袋李子。

当记者的女婿对媳妇说：你家那棵树有故事。

俩人一起去问老妈，果然有故事呢：

明英刚嫁笪远时，笪家穷得叮当响。笪远爹死了，婆婆当家，家里5个孩子。笪远老大，二弟15岁，正念初中；三弟9岁，还有两个妹妹，一个11岁，一个7岁，都念小学。笪远一人种十多亩地，婆婆拖着瘦弱的身子支撑这一大家子。

结婚半年多，明英怀孕了，害口，想吃酸的。笪远为难了：家里啥果树都没有，去买吧，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儿花，哪有闲钱？明英气哭了：我跟你过紧日子，又怀了孩子，就想吃点儿水果，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笪远擦擦头上的汗，向光秃秃的院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家里没果树，是因除了过道，整个院子都被母亲辟成了菜园，全家吃的蔬菜全指望这园子呢，七张嘴啊！栽树会遮阴，发达的根系更会吸收水分和营养，菜长不好。

听到俩人争执，小弟自告奋勇：嫂子，我给你偷杏去！

站住，小弟被母亲喝住：偷东西，丢人，饿死不做贼。笪远肚里有气，嘀咕一声：青瓜绿枣，谁见谁咬，能算偷？母亲瞪他一眼：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别管了，我去……

母亲去了老半天才回来，用上衣襟兜着一大捧青杏，洗干净，放大碗里端给儿媳。明英瞥了一眼，婆婆脸色很难看，连眼圈都是红的。她心里涌上了不快：就几颗青杏，至于哭丧个脸吗？当你家儿媳，真是倒了霉！

家里攒钱打了一眼管井，不用绕辘轳浇园了。趁母亲高兴，笪远说：该在管井南边栽棵树，压水时有阴凉。母亲同意了：栽棵杏树吧……

隔壁家李子树上挂着青红的果，明英咽口唾沫，跟丈夫说：再栽棵李子树呗。

可笪远遭到了母亲的训斥：再栽李子树，园子还种不种，没菜吃，一个个的，还不得噘大嘴巴子生气？等我闭眼，你们爱栽啥栽啥！

自打结婚，明英没受过这么重的话，她委屈地哭了。笪远悄悄地在耳边哄她：放心吧，一棵树我也能让你吃上杏和李子。

笪远心灵手巧，嫁接出了杏李树。

第三年，杏李树开花，真相也暴露了。好在此时家里日子好过了点儿，婆婆只是对着稀疏的杏花发了会儿呆，没说什么。

马勺没有不碰锅沿的。杏花凋落没几天，因一点儿小事，明英生了一肚子气，忍无可忍地提出了分家，气头上的笪远甩了她一巴掌：要分，你一人出去。她捂着脸哭：没法过了，这叫啥日子？婆婆叹息一声说：分吧，早晚得分的，老二不念书了，让他回来种地。于是家就分了。明英跟笪远带着儿子搬去了村西老李家的空房子。

分家的第二年，老院子的杏李树结了十几颗果子。明英也怀了第二胎。可笪远高兴不起来，母亲积劳成疾，得了癌症。

婆婆不行了。明英拉着儿子去看她。屋里围着好多人。婆婆已不能说话，目光茫然，好在还认人。儿媳跟孙子趴到炕沿前，俯下身子看她。她的眼睛倏地亮了，挣扎着伸出右手指，吃力地指着柜子上的一个纸箱。明英狐疑地打开看，箱里整整齐齐码放着6个瓶子，是糖水李子罐头。明英“哇”地哭出了声。伴着哭声，婆婆平静地咽了气。

明英拖着怀了孕的身子，执意给婆婆守灵。邻居和近支的本家也轮着班守着。边守灵边闲聊。唠着唠着，村东头的老夏突然讲起一件事：笪远妈看着老，可还不到六十呢……这几年日子好了，却走了，真是……记得有一年她挨家要杏儿不？那时节，很多家都没杏儿了，最后没辙，她要到我门下，我跟她吵过架，结了仇，走对头都不说话……她竟然为了给儿媳吃个杏儿，舍脸跟我张了口，唉！不容易，打那以后我就打心眼儿里佩服她了，她这辈子，不容易啊。

明英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办完丧事，明英跟笪远又搬回了老院子，照顾起弟弟妹妹来，还强撵着二弟去高中继续读书……

每年杏跟李子熟了，我都拣最大的几颗送到你爷爷奶奶坟上，让他们尝鲜。明英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