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注定与我们如影相随

辽宁日报 2021年08月09日

祝新宇

提示

人类拥有最复杂的情感,忧虑是其中较为隐秘的一种。《忧虑》的作者弗朗西斯认为,自文明诞生以来,文学、艺术、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学科都在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忧虑,而弗朗西斯试图通过研究这些学科下的人类情绪变化,更深刻地探究忧虑是如何与我们的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以期寻找纾解忧虑的方式。

中国典籍《列子》上曾描述过忧虑问题:“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杞人忧天后来成为形容没有根据、毫无用处的忧虑的成语。无独有偶,美国电影导演伍迪·艾伦有部喜剧片《安妮·霍尔》,荣获了第5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电影开头描述了主人公的童年,小主人公告诉医生,他不想写作业了,因为不断膨胀的宇宙总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如此厄运降临中,他没有写作业的理由。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付之一笑,但是,当我们深入思考忧虑,会发现这种类似担心天塌下来的忧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少见。

今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焦虑、抑郁或忧虑。英国爱丁堡大学教授弗朗西斯认为,忧虑是一种外延很广泛的词语,可以视为是焦躁、焦虑的一种形式,一种体现在精神上的不确定以及被不断扰乱的状态,它包括抑郁、沮丧、颓废等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但忧虑并非是一种疾病,对它也无法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忧虑本身因人而异,表现形式复杂多变,这恰好吻合文学的特征。高尔基认为,文学即人学。弗朗西斯从文学入手,兼顾其他方面,梳理了忧虑的前世今生。

无病呻吟,最早指的是疑病症,一种总是怀疑自己患有某种疾病的心理状态和身体反应。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在其小说《维莱特》中,细致地塑造了一个疑病症患者,“坐在那的原来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受难者——一位神经紧张、意气消沉的人。那双眼睛曾经看到过某一个鬼魂的造访——曾经长久等待那个最不可思议的幽灵‘疑病症’的忽隐忽现”。勃朗特准确地抓住了疑病症焦躁循环往复的特点。而焦躁不安正是今天人们的普遍特点,且有年轻化的倾向。所谓逃避远房亲戚的工资盘问和父母催婚而不愿回家过年、定下一个小目标,等等,都是忧虑和焦躁的具体表现。这是社会进化造成的,即使你摆脱了这几个忧虑,还有更多的忧虑在等着你。早在20世纪,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把它描写为“在我的脑海中,沉闷的节奏开始嗵嗵(tom-tom)地敲”。艾略特有时被人叫作汤姆,即Tom,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名字与象声词融为一体,实现了文学意义上的双重自我,形象地比喻外在的社会性自我与内在的苦闷自我。这说明了人类忧虑的源头:与社会性目标实现、自我目标实现密不可分。弗朗西斯总结说,“忧虑逐渐渗入对现代生活的虚构文学表现中——它常常与新的城市和郊区生活,与现代人的工作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弗朗西斯直言不讳:现代都市生活是罪魁祸首。这个判断放到任何一个高速发展的城市都很准确。中国正在快速前进,我们也面临着他人曾经面临的问题,忧虑和压力有关,也与萎靡不振有关,而后者恰恰是前者的产物。网上流行的“佛系青年”“躺赢”“三和大神”等,都是这种情况。它们带来的最终后果只能是负面的。英国诗人奥登在诗歌《某晚当我出去散步》描述了忧虑如何成为现代生活的一部分,他感到忧虑使“生命似乎渐渐黯淡”。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担忧其实不正是一种忧虑吗——忧虑几乎不会在顺其自然中痊愈,反而会不断地返回忧虑本身。

忧虑是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很多作家对此有过精彩描写。这个事实是不是也在暗示作家也饱受其苦呢?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有部著名的小说《到灯塔去》,小说主人公拉姆齐是位每天为自己的作品而忧心忡忡的作家,原型来自伍尔夫的父亲,有趣的是,伍尔夫的父亲就是作家,并且写过有关精神痛苦的文学作品。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传世名著《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鲁姆的忧虑则比较贴近我们普通人,他常常担心自己的家庭和婚姻。弗朗西斯用这两部小说试图证明,忧虑这个标签,已经牢牢地贴在了20世纪英语文学上。实际上,当我们深入文学,无论哪个时期、哪个国家,或多或少地都能找到有关忧虑的影子。文学这个筐太大了,大到足以装下任何东西。但这并不能否认文学生动再现、突出了人的忧虑,甚至文学本身也是忧虑的一种形式:阅读《到灯塔去》《尤利西斯》这两部典型的意识流小说,不会让大多数人感到快乐。

通过对这些小说文本的分析,弗朗西斯认为,打败忧虑,需要建立一种健康的爱,承认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异性。《尤利西斯》里的布鲁姆对婚姻的担心,其实是出自妒忌;《到灯塔去》里的拉姆齐先生吝于陪伴孩子,则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忽略了家人。在现实中,我们的情况恰好相反。例如为人父母者,常常为出门的孩子担心。

市场经济高速发达的当下,想要反映忧虑的文学面临着新的课题,例如人们面对诸多选择权时的忧虑和困惑。诸多选择,不仅是饭店的菜单、遥控器上的按钮、同质化的商品,并且体现在教育环境选择(该为孩子报哪种学前班)、职业选择(我该不该跳槽),甚至体现在整容上(我到底适合尖下巴还是圆下巴)。弗朗西斯对此嘲讽说,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成为素食主义者会比较开心,因为素食主义者减少了点菜时的挣扎。

文学中有可能隐藏着一部“忧虑史”,但文学绝不会专门地、单独地为忧虑服务。忧虑作为人的情绪或心理状态之一,必然被文学所表现,我们不该过度阐释。弗朗西斯有些犯这个毛病。例如他认为莎士比亚的讽刺喜剧《威尼斯商人》里的鲍西娅是位忧虑者,弗朗西斯可能是第一个认为鲍西娅具有如此特质的文学教授,他的根据是,“忧虑者尤其善于觉察语词的歧义”,因此鲍西娅才能用只能割肉不能流血的说辞赢得了官司。

弗朗西斯说,当他界定这本书的性质时,感到了忧虑。《忧虑》不是史书,也非文学研究;它不提供医学方面的意见,也不鼓励读者主动克服忧虑;尽管书中有哲学思考,但忧虑不能称之为哲学。弗朗西斯欲在人类文明的最大范围内追溯忧虑的历史,因此他的话题常常点到为止,他甚至聊到了忧虑在雕塑和音乐上的表现。这种写法如同吃一顿菜品丰富,但菜量极少的大餐,每一样我们都吃了一点,每一样吃着都不过瘾。于是,读完这本书的我也感到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