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爱书人想必都知道叶灵凤,三联版《读书随笔》的作者,20世纪中国著名的爱书家。
还有爱书家?是的,如果不清楚,那先抛个彩蛋吧。法国作家纪德才华横溢,他说,读书要讲究背景——“读柏拉图当在隐修士的修室中、读欧里庇得斯当有肖邦音乐伴奏、读忒奥克里托斯要在小溪边、而读萨福却要在悬崖的岩石间”。这“龙头”一摆,俨然成了“定式”,其他人只能乖乖跟着舞。
叶灵凤却能别开生面 “在这初寒的冬夜,围着炉火,在灯下读爱伦·坡的小说,该是一件乐事。四周是荒凉,寂静;风声低低的掠过树枝和屋瓦,壁间有一只耗子琐碎的响着;这一切正和爱伦·坡的每一篇小说的情调相吻合”。如此优雅飘逸,正应了金圣叹评《西厢记》的那句话:“胸中有一副别才,眉下有一副别眼”。
孟子曰:“若豪杰士,虽无文王,犹能自兴。”所谓爱书家,就是能自兴,能自酿风云,随便拿起一本自己喜欢的书都能尽兴把玩的爱书人。相比在云端、需要家财万贯作基础的藏书家,爱书家更接地气、更亲民。
那爱书家日常的读书生活是怎样的呢?出于好奇,我最近读完了《叶灵凤日记》。
日记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叶氏书真多,特别是外文书和中国古代艺术图册。有人还开玩笑:“其中有一部蜀砖拓本,是原拓,如果拿去送给鲁迅,鲁迅肯定就不再骂他啦。”
更可贵的是,叶氏“藏而能读”,而且会读。曹聚仁是爱戴鲁迅的,但他居然说“鲁迅淹博不及叶灵凤”。想必是局部真理。1951年9月30日,香港一建筑门前的石狮子要换新的,叶氏一针见血:“我以为现代高耸十余层楼建筑物下置石狮子一对,终不相称,因为没有门前的空地来陪衬,终有局促之感。”叶能有这等见识,与他广泛涉猎中国建筑史书籍有关(日记中有多处记录)。一桶“知识”才转化成一勺子“见识”,这也蕴含了“读书明理”之大道。
日记里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叶灵凤的眼镜。1969年底,“老书虫”64岁,糖尿病和白内障引起视力下降,配了新眼镜。但翌年2月始,他不断抱怨自己“近日视力越来越差,影响精神”。3月就医,说与高血压有关,劝他休息,不能读书,暂不配眼镜。但“老书虫”哪忍得住不看书啊,到了3月15日,就要子女带他去配眼镜,子女只好事先跟眼镜店打招呼,不让他配加深度数的眼镜。两日后,“老书虫”又抱怨,“配来新眼镜,因增加度数甚少,不甚济事”。跟祥林嫂似的一直抱怨到月底。
4月份转折出现,医生建议他不要配眼镜,看书可买一较好的放大镜作辅助。他采纳,4月28日道:“用新买的放大镜看书,此系专供看书者用,设计形式较新,直看横看皆方便,且中心与边缘字体放大平均,不致有大小不一之弊。惟放大倍数甚小。”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可这就熄火了吗?非也,4月29日又再配一副度数较深眼镜,“供看书及出外之用”。如此颠簸反复,“贼心不死”,真是一往情深。
眼睛对读书人当然重要,但上苍喜欢恶作剧,偏让有些优秀的读书人失明了,远的如中国的左丘明、古希腊的荷马,近的如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以及中国的陈寅恪。“失明”或许让他们的作品更神奇,但谁都不希望失明。叶灵凤父亲晚年在杭州失明,大姐也是,这让他觉得有视力不好的遗传,也就有些焦虑。但好在他保住了视力,还能凭借着眼镜和放大镜享受阅读的美好,这又何其幸运!
存在主义哲学主张向死而生,看到“老书虫”配眼镜这个过程,我才更深刻地理解了他那句名言:“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路上尝遍了哀乐, 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