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门外

辽宁日报 2021年07月21日

张淑清

最初,几根木头围坐在一起,就成了一道门。门拉开,一天开始了。炊烟在高处,农具们在低处。锅里扑腾着玉米粥,灶间红着一把柴火。箩筐圈着几只小鹅,全身焦黄,叫一声,清清脆脆的,再叫一声,时光就开出一朵朵宁谧的小花。院子左边有一眼老井,张着嘴,吸纳天地之灵气、日月星辰之精华。井壁上长满青苔,深绿色的青苔,不是一天长大的,日积月累,密密匝匝,蚊子和壁虎上来也打滑。石头满脸沧桑,斑驳的界面,一半是烟火,一半是命运。一只桶进了井底,人摆渡它,它也和井水一样渡人,渡春夏秋冬,渡一座村庄的荣辱兴旺。人喜欢将杏树、桃树、枣树、梨树栽在井旁,陪着人一起走过长长久久的光阴。

天撕开一道口子,曙光就一丝一缕摇晃着走来,推醒公鸡,让它朝着大地和天空打鸣。喊起来一条小狗,吩咐它出去,沿着大街小巷巡逻。早晨的霞光,温文尔雅,很书生、很诗情画意,走到哪儿,那里就有世间的温度,有动植物奔赴前方的光。

光所到之处,生机勃勃。河起波澜,草木葳蕤。那些活跃在乡村的事物,一件一件,在大地与原野自生自灭,繁衍生息。没有人去督促,它们井然有序。不像人,走着走着,就去了村庄看不见的地方。我到过很多故乡以外的城市和村庄,那里的人,用一扇门把我隔开,我只能不远不近地观望。除了故乡,天涯海角,我皆是过客,门里门外是他乡。

支着门,日子跌跌撞撞晃来。在一只碗里沉浮,惊喜或者忧伤。风调雨顺,天灾人祸,这些生活的细节,一一呈现。碗从来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有时候碗里盛着一些稀粥,清澈透明,数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米相互依偎,又各自沉思今生今世。有时是几块红薯,它们脱去一身的尘埃,对一个个胃口肃然起敬。没办法,人是谷物的归宿。太阳一竿子高,家里的瓦罐被掀起盖子,盐渍的胡萝卜、青椒、黄瓜,三两个被码在盘子内,上了桌子。粥的黄,腌菜的翠绿,相映生辉。粮食们在一个家里,一只碗内,重逢。不悲不喜,相见不过是一种外在的形式。甚至拉拉手的机会也不存在,就被牙齿咀嚼,进入另一个通道。值得一提的是,在书本上被称作野菜、田园青菜的菜们,要经过不同牙齿、舌头的咀嚼,舌头一卷,还会把话语倾泻而出,成为各种可能,嘴在日常中,最需要上一把锁,立一扇门。尽量使其安静,不乱说话。纷纷扰扰的尘世,最该闭上嘴,修一修心。

老屋也年轻气盛过,随着光阴的递进,它逐渐被磨去棱角。石头粗糙,瓦片稀薄。墙体畸形,尚有一条条裂纹密布着,像极了一位老人的脸,褶子纵横,那是岁月的馈赠。

老屋里坐着一应的家具,杨木的、枣木的、樟木的、红松的。木制家具,一年四季陪着老屋,看一片云,从东边天飘到西边天。带来一阵雨、一场风、一场雪花、一场冰雹。老屋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老物什从容豁达,与住在里边的人朝夕相伴。木头的香气淡了,被钉成一个框架的木板,蹲在墙角,目送一个人,由孩童时代,变成意气风发的青年,娶妻生子,一日三餐的烟火,到白发苍苍,老屋老了,人也老了。

桌子很具体地泊在炕上,几十年如一日,等着人围着它,进餐,那一刻,桌子最有仪式感。它清楚地记着,正右方的位置,那一个人,一直在那个地方,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和坐在炕沿儿的女人,为鸡毛蒜皮的事儿拌过嘴、摔过碗,他们打完架,下一顿,还要在这张桌子上吃饭。有那么一天,他们发现,吵着吵着,吵不动了。男人变殷勤,时不时将好吃的夹给女人。抱来柴火,打来水,帮女人分担家务。他清楚余生很短,一生走来,磕磕碰碰也是相扶相搀,平凡人的生活,关上门,没什么区别。

男人在晴朗的上午,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响一路去乡里,买一只泥瓦罐,或者几只碗盘。不是家里增添人口,来客人。他觉得,这些瓦罐和器皿,皆是有灵性的,它们和人一样,有着生命的特征,坐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浑身长出庄稼般绿意盎然的温暖,直抵人心。

儿女们燕子似的飞出老巢,桌子上用餐的人少了,老人不断地买瓦罐、器皿回来。他把瓦罐撒一把泥土,种一束花、一株草木、一捧菜苗。与其长相厮守,时间在瓦罐中发酵,抑或打坐。禅一样,洞察四周,细致如发。蜘蛛在房梁上织网,然后,它挂在网上,静待猎物。苍蝇这家伙,不是眼盲,而是心存侥幸,才飞蛾扑火,挣扎一番,终于明白,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也是因果循环。

大门小门,门有高低不同之分,进哪一道门,在于人的选择。有的门是为人敞开着,有的门一旦踏入,就是死亡之约。如蜘蛛,撒网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毕生网在其间。说白了,世界上只有一个门。面对门的时候,停下来,等一等灵魂。斟酌一番,该不该进这道门。向前一步未必是幸福,退后一步也许海阔天空。

木头门,后来换铁栅栏当门,门是不上锁的,敞着怀儿,迎接街坊邻居,以及他们的鸡鸭鹅狗猪来走动走动,牲畜们和草木繁花集体亮相,它们是村庄最主要的元气。没有牛马牲口,村庄空洞荒芜,只是孤零零的架子。

不知怎么了,人越来越少,牛马也不见了,有的人离开村子,另谋出路,有的睡在一堆土里,在村庄的山谷腹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花开花谢。留下来的牲畜们被一堵墙圈起来。门变得又高又结实,院墙垒得越来越陡突。铁门,铝合金门,门对着门,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一颗心的天涯。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人被门左右着,人也左右着门。公交车上、地铁里、公园内、商城中所有的公共场合,很难看到两个人促膝交谈,一部手机遥控着彼此,可以对着手机哭,对着手机笑,对着手机喜形于色,谁也不肯把心门推开,手机成了阻隔人情感传递的防盗门。打也打不开,锁得严严实实。

真的很怀念,木头门的年月,它有形有象,很实在宽阔地活在乡村,那一场场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田野风情,被时间一点一点埋没带走。

城里的人想去乡村,乡村走出的人要回来。城市和乡村,就是一道门的距离,许多人却要穷其一生,才得以开启那扇门。

世界之大,总有一扇门,为你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