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宏

《夜谭续记》是马识途1982年出版的《夜谭十记》的续作，因而被他命名为“续记”。在这里，他仍采用四川人用四川话讲四川故事的前例，讲述了从抗日战争到上世纪80年代40多年发生在四川的故事，展现了40多年里中国的社会变迁。

在多数人的认知中，马识途的成名来自于《让子弹飞》这部电影，因为这部电影是由他的《夜谭十记》里的“盗官记”改编的，所以原作者也因电影的大热而拥有了一定的热度。马识途1915年1月出生于四川省一个书香门第，早年即投身革命，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四川担任领导工作。他从1935年起就开始了文学创作，8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有多篇文学作品发表。“在巴蜀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承先启后的地位和作用”，被认为是“继郭沫若、巴金、何其芳之后最具影响力的作家”。难能可贵的是，70岁后的他开始学习电脑，如今百岁高龄仍笔耕不辍。

马识途的《夜谭续记》以普通人的故事和朴素的叙述方式，开辟出了一片不一样的天地。与《夜谭十记》的形式相同，都是十来个人在一起喝茶摆龙门阵（也就是讲故事）。故事的数量一致，也是十个。故事的时间跨度也差不多，都是40多年。但《夜谭续记》分为上下两卷，上卷5篇主要讲的是解放前的故事，下卷5篇故事的时间线却延伸到了上世纪80年代。行文轻松诙谐且寓意深刻，而四川话独特的鲜香麻辣，让讲述的故事又如同拉家常般的亲切随和，给生活在繁忙中的现代人辟出了一方平和的净土。更重要的是，作者笔下的故事所传达出的源于普通人物的悲欢，也是对现代人的无声安抚。

《方圆记》中的故事就是新编姐妹易嫁。小时候谢家的两个孪生姐妹，出了名的漂亮，妹妹圆圆本来为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让姐姐留城，自己下乡。可为了跳出农门她最终放弃了恋人，与追求姐姐的机关领导的儿子结了婚，而姐姐方方则对纨绔子弟不以为然，反而为圆圆恋人的人品而动了心，在照顾他患病的父亲中，二人产生了感情。结婚的头几年，妹妹圆圆靠关系上了大学，很幸福。姐姐方方嫁给了真爱，所以穷点也品尝着甜蜜。只不过后来，方方随着博士毕业的爱人去了北京生活，如今“显得有些丰腴，但长相更甜美”了。圆圆却因丈夫的花心在打离婚而“黄皮寡瘦”。马识途说：“这些年她们身上究竟发生了啥子事情呢？”这个故事采用的是倒叙的讲述，她们年轻时候社会的现实，让她们身不由己地被城乡之间巨大的鸿沟割裂着，若只能选择其一，年轻时该何去何从？马识途指出了方向，爱“人”而已，附着在个人之上的东西不会永远都能增值的。

面对逝去的时代，以长者的智慧包容沉重，在普通人真切平凡的人生状况的描述中，升华出朴素的人生观。100多年亲历的乡土和经历，给马识途提供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与时间，他的关注对象是战争、土地、爱情等时代事件。他将平民生活作为场景，由此形成或坚韧或粗狂或悲壮或崇高的主题，不论是前5个故事里的财主、木匠，还是后5个故事里的干部、市民和学生，这些人物形象和叙事视角，让故事无一不是在讲述小人物以及背后的大历史。

他笔下的《重逢记》就是一对老革命许立言和江薇与女儿的聚散故事。中学同学的他们在抗战爆发后一同奔赴延安，结了婚，生了个女儿。战争中受重伤的江薇被误认牺牲。许立言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解放后与白莎结为夫妻。而江薇因伤形象改变，改名林枫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在北京工作的她领养了当年牺牲的朋友的儿子，起名林怀文。孩子长大后，一次工作机会，让江薇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了解到女儿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江薇虽然心中翻江倒海，但没有说破。而留在四川工作并改了名的许立言从老战友那里打听到了江薇的信息，感觉“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一样”。在与妻子白莎沟通后，决定把女儿送回到母亲身边。他们二人引导女儿报考北京学校并找江薇咨询。最后竟是女儿喜欢上了林怀文，女儿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当“妈”这一称呼喊出来的刹那，泪崩的可就不只有故事里的人！故事的结局皆大欢喜，过程却实在曲折，如果没有江薇与许立言的坚持付出、坚忍的意志、无私的爱，这一结局不会如此圆满。这也是作者写过去的故事，却又能穿越过去，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去写中国，写社会，写人性的本来愿望。

虽然受到全国普遍关注时，马识途已年近九旬，但他在两度被授予文学方面的终身成就奖时，仍自谦是半路出家的作家，虽经历了百年的沧桑变化，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不少，却没能把这些题材写成好的作品。在文学界朋友的鼓励下，百岁后他又开始动笔写故事。可动笔不久，他就二度患重病。但他对朋友说，“我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本书成稿时他已104岁，最可庆祝的是他再次战胜了病魔。

百岁高龄后书写《夜谭续记》，作者把自己也活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夜谭续记》讲述着时代框架中的人生际遇，同时又不沉溺于个体的悲欢之中，这反映了作者的人生态度。他的讲述是平缓的，仿佛一条小溪经过了浅滩的欢畅、经历了峡谷的逼仄、深潭的跌落、异物的混搅——种种过后的那种包容、平和、清亮，读者也会平静地体会书中把大喜大悲都过滤后的人物命运，不会太伤春悲秋。但平和的讲述不是为了平淡而存在，更像人性和时代冲撞后的冷静，故事里流淌在平淡里的深邃，还是会留给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