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篱

那时候，爷爷刚从部队转业不久，在吉林省一个小镇上的税务分局工作，每天带着一个帆布兜忙忙碌碌的，除了偶尔下两盘象棋，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被一个同事拖去磨盘山水库钓了一回鱼之后，爷爷突然间就迷上了钓鱼。爷爷先是去镇上的日杂店，挑了两根长长的竹梢，然后一段段仔细截开，依次用红油漆标上一二三四的记号，再请会薄铁手艺的邻居于大爷做上一系列连接的铁皮筒，于是两根可拆卸的钓竿就做成了。接着就是购买鱼线、鱼钩，还有挖蚯蚓做鱼饵、检修自行车等。

很快，就到了星期六。爷爷忙了一整天，一遍遍整理好自制的渔具，再次给自行车上了油，然后动手给自己准备了第二天的干粮，还装了一瓶开水……很像是一个战士临战前的备战。

刚刚过了午夜，爷爷就出发了。磨盘山水库是一个很大的湖，清澈的湖水掩藏在大山里，离镇子毕竟有几十公里呢。再说，夏秋之间，鱼儿在凌晨时段是最容易咬钩的。

那天，几十公里山路，爷爷叮叮当当地骑过去。赶到时，天已经亮了，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满山的翠绿。

爷爷坐在湖畔下好钓竿，拿出干粮和咸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个山里的值守人远远地走过来。

爷爷说，吃点儿？值守人说，不饿。

爷爷说：我看你满头大汗的，肯定饿了。

值守人看见了爷爷手里那个印着“献给最可爱的人”的搪瓷茶缸。

值守人说，这个茶缸是你的？老……老哥，你也入朝作过战？

爷爷骄傲地一挺腰：是。

值守人一下子愣住了：你，是9连的！我，我也是9连的……你姓……姓隋，当时是排副，我认识你！

轮到爷爷发愣了：你认识我？你怎么认识我？

值守人上前紧紧握住爷爷的手：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可就是……一看见这个茶缸子，我立马想起来了——第二次战役开始，咱们穿插到月峰山附近，和敌人遭遇那次……你忘了，你差点儿没把我踹死……

爷爷还是摇摇头：第二次战役？我踹你？实在想不起来了。

于是，值守人讲述了那次难忘的战斗。

第二次战役开始后，爷爷所在的部队负责对敌穿插迂回，部队在山谷里向月峰山地区进发。半路上，上级命令9连登上右侧的山脊警戒，防备敌人从山的另一侧进攻。一声令下，生长在辽西大山里的爷爷率先登上了山脊。爷爷喘息未定，刚一抬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黑压压的敌人果真已经从山的另一侧爬上了半山腰！爷爷急忙操起老式步枪向敌人射击。枪一响，敌人马上一边用机枪的强大火力压制，一边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爷爷和刚刚上来的几个战士拼命射击，但几支老式步枪的火力有限，根本就阻挡不住敌人密集的机枪火力。眼看敌人就要上来了，爷爷急切地大喊：机枪，机枪快上来！可是回头一看——机枪手扛着机枪一步一出溜，迟迟爬不上来！眼看敌人就要冲上来了，焦急中，爷爷不顾一切跳下山坡，抓起机枪手肩上的机枪就要往山上冲。谁知那个机枪手却抓着机枪不放，连连喊着：我是机枪手，给我，我能行！爷爷急了，一脚踹倒了机枪手，抱着机枪回身再次冲上山脊，对准敌人就是一阵扫射！更多的战友也爬上了山脊……敌人像被割倒的谷草捆子，纷纷倒下……一瞬间，战场形势得以扭转！

值守人紧紧握着爷爷的手：那个机枪手就是我呀！我那时刚刚补充到9连，我们老家是平原，没有山，我也没爬过山呀……

爷爷说，那你还扛着机枪不松手，哭着喊着我能行？

值守人说，我光想着志愿军不能当熊包啊！

爷爷说，也对啊。

值守人说，你是对了，可你那一脚正踹在我脸上，差点儿没踹死我呀！

爷爷说，生死之间顾不上了，对不起了老战友！

那一夜，爷爷和值守人都没有回家，就着水声和月色，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流泪……

一转眼，爷爷也作古20多年了。往事随风，可是那一代年轻人激荡的青春，那些志愿军战士滚烫的热血，真的会随风而逝吗？

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