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宁
今年是马勒逝世110周年,如果不是疫情影响了全球演出机构和音乐厅的运营,各种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必然成为世界音乐盛事。在上一个10年,马勒逝世百年纪念,全球几乎每一位古典音乐巨星、每一座辉煌的音乐厅,每一个古典音乐FM都参与了纪念马勒的活动。而再上一个10年,是2001年,全球电台和乐团轮番演奏马勒的作品。马勒几乎已经是全球乐迷心中表现冲突、挣扎、不安的最佳古典音乐代言人。
就像古典音乐中的重金属“九寸钉”,当人们感到不祥已经笼罩,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绝望后遭到冷漠嘲讽,马勒的作品总会被人提起。以诠释马勒作品而闻名的指挥家滕斯泰特曾经这样理解他:马勒乃是两次世界大战和大屠杀的预言者。
贝多芬是英雄主义燃烧的痛苦,而马勒是燃烧过后被灰烬浓烟吞没的沉痛。
在古典调性音乐几乎走向极致之后,在12音体系瓦解旧体系之前,马勒为什么会成为跨时代的超级巨星?
《为什么是马勒》讲述的恰恰是这种让人战栗发抖的和声,却越来越让人着迷的背后故事——一位天才音乐家享受的盛名与诋毁,体会的极乐与痛苦。虽然安逸一生的埃德加可以写出撕心裂肺的《殇》,潦倒不得志的舒伯特谱出众多甜美的旋律,但是马勒成功与艰难交织的复杂一生,却与他的作品凝结成了充满魅力的传奇。人格命运一旦与作品形成某种隐喻和映照,受众更加痴迷于巨星宿命般的故事。
马勒一生充满冲突矛盾。
马勒是犹太人,青年求学时代在维也纳度过,当时排犹情绪愈演愈烈,仇视情绪让马勒选择了低调而谨慎的生活方式;而一进入音乐领域,才华和执着又让他为了追求“精确”,不惜与一切人为敌;瓦格纳是有名的排犹主义者,彼时如日中天,身为犹太人的马勒却对他无比崇拜,瓦格纳去世当天他哭天抢地;他追随的另一位大师布鲁克纳,即使在邀请他吃午饭时也不掩饰对他犹太身份的轻视,但马勒却称他为“音乐上的父亲”。马勒一生都被排犹者攻击,而他迎娶阿尔玛时举行的是基督教婚礼。
马勒,一直享受着指挥家的盛名,而他自己最看重的作曲家身份,却常常被攻击。他28岁就已经受聘成为当时哈布斯堡王室第二重要的剧院——布达佩斯剧院的音乐总监,得到高薪;然而刚刚取得了一系列成功后,又因为上演自己创作的“交响诗”过于离经叛道,把观众吓得不知所措。一方面,他在维也纳歌剧院时,成为至高无上的暴君,对乐手和明星提出了严苛的要求,不许观众迟到,为了自尊与骄傲,马勒不肯巴结维也纳的乐评界,甚至一度威胁与他作对的媒体;一方面,他远渡重洋受聘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为了迎合观众,缩短了瓦格纳的作品,被乐队董事的太太们指手画脚。
马勒的爱情生活,同样充满话题性。他迎娶的维也纳文艺缪斯阿尔玛,是19世纪初众多活跃在维也纳的艺术家的社交中心人物,美丽而富有才华,韵事不断。阿尔玛性格复杂,既陶醉于男性的膜拜又不甘于躲在男性光芒背后,既有展露才华的愿望又有虚荣浅薄的欲望,她的轶闻也一直是电影和小说的热门题材。她深爱过马勒,婚后又出轨,而一向以毫不妥协刻薄严格著称的马勒却选择了原谅她。
马勒一生都在面对死亡。童年失去了最喜爱的弟弟,成年血痔核和周期性的头疼常常折磨得他痛不欲生,青年时代失去了双亲,他创作了《亡儿之歌》,被阿尔玛指责不该拿“天命开玩笑”,最后他们的大女儿早夭,让这部作品的悲剧色彩更加沉重。
19世纪与20世纪交际时,世界正在巨变:爱因斯坦已经开始了狭义相对论;铁路运输已经成熟,工业巨轮飞快旋转;毕加索的超现实主义已经开始离经叛道地尝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打破了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认识;而马勒敏锐地感受到了世界既有规则的破坏即将到来的动荡,他赋予音乐的即时性和开放性,让庄重与嬉笑共舞,让痛苦与狂欢共进,让今天活在巨大压力下的人们仿佛听到来自内心放大的心跳。
在音乐的圣殿里,贝多芬是大祭司,莫扎特和门德尔松是圣徒,而马勒就像学会了黑魔法而被误解的命运先知(哈利·波特骑上扫帚飞向天空时,确实配乐是马勒的《复活》交响曲),他紧绷而不合时宜,在黑斗篷的阴影中,一直在用音乐阐释着古老的认知:人在世上的一切作为没有绝对的不幸,也没有绝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