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编辑约我评一下钱志熙的《陶渊明经纬》，我爽快答应了，因为之前看过他的《魏晋诗歌艺术原论》，印象很好。一般人研究陶渊明只是围着陶渊明打转，钱志熙却对上源的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了然于胸后再研究陶渊明，颇似曾国藩从武汉坐战舰下安庆围南京，深耕厚植，顺流而下，也就势如破竹。但读完《陶渊明经纬》，我有些失望，这书“义理篇”还不错，我感兴趣的“辞章篇”却比较弱，缺乏文本细读。也就只能呵呵，不知道写什么。

说到文人拖累孩子，我一下子想到两个人。一个是王国维，他因为学术而名满天下，但他深知生活之艰辛，把“学以谋生”放在首位，不准孩子当文人，亲自指导三个儿子考“公务员”，老大在海关，老二在邮政，老三在铁路，后来老二（王高明）没听父亲的话，半路出家，从邮政转为学术，不幸被王国维言中了，历经坎坷，最终和其父一样，自杀身亡。（参见陈鸿祥《王国维全传》）

另一个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般人觉得陶诗闲适，“隐逸诗人之宗”，给人很仙的感觉。比如，那首著名的《责子》诗：“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且”字多婉妙啊！儿女都跟“二货”一样，还不如慢慢喝我的酒吧！

可陶渊明真的超脱吗？摇摇摆摆后，陶渊明作出了辞官归隐的抉择。后人往往据此赞扬他高风亮节，却忽略了此决定导致的家庭经济困境，尤其是给5个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为了吃饱肚子，陶渊明有时觍颜向邻人乞讨，“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王维批评道，渊明在彭泽令任上如果能稍稍委屈一下自己，就足以“安食公田数顷”，何至沦落于斯？（《与魏居士书》）所言自属人之常情，并非求全责备。再看《咏贫士七首》，“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看着哭泣无助的妻子，心意已决的丈夫或许还可以隐忍自持，可是一旦面对饥寒交迫的孩子，当父亲的就不能不为此深感茫然焦虑。这种隐痛在陶渊明晚年写给孩子们的《与子俨等疏》中表达得更为直接，“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父母总想竭尽所能为孩子提供最好的生活，可狷介的性格令陶渊明无法与世俗周旋，也让懵懂的孩子平白遭受牵累。“所以当他回想起孩子们在童年时所经历的诸多艰辛时，就不由自主地深切自责……”（杨焄《陶渊明的孩子们》）

这才是最本色的陶渊明，我们不能只看到他“仙”的一面，还要体味他的“拙”和“灼”：“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表面上虽诙谐，骨子里却极沉痛严肃。”（朱光潜语）

毕竟，把家人当作人的人，才有可能把旁人当作人。陶渊明是否也有类似残缺呢？萧统《陶渊明传》记载，渊明当了彭泽令后，派了一个仆人回家，帮自己的儿子干活。去信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意思是，你自己干活很辛苦，我派了个劳力给你，帮你砍柴挑水。但他也是别人家的孩子，你要好好对他。这就是“临人而有父母之心”（黄庭坚语），陶渊明的人性自然饱满，健康着咧！

总之，陶渊明是“乐道至苦”，他的闲适是从忧勤中得来，他的静穆也是从激烈中得来，是维特根斯坦欣赏的“经过后天努力抗争的单纯和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