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雄

近读钱穆《师友杂忆》，其中写到他在中学读书时候，与舍监（即宿舍监督员，兼思想训导工作）老师陈士辛之间的种种趣事，读之忍俊不禁，略加绎述，与读者共享。

钱穆写道：“越一年，来新舍监陈士辛师，风度气象，显与元博、伯琮师判然两型。”

钱穆生于1895年，1907年（虚岁13岁）进入常州府中学堂读书。这里的“越一年”即1908年。元博、伯琮两位老师，是钱穆和同学们平时非常尊重敬佩的老师，这里说“判然两型”，显然是“春秋笔法”，这位新的舍监，为人古板，没有生气，平时经常板着一张脸，终日看不见笑容，几乎没有一个学生喜欢他。

不但不喜欢他，这群调皮的学生，还经常合起来跟他对着干，其中尤以我们的钱穆同学为甚。

比如，每天晚上定时熄灯，这位舍监规定熄灯后必须睡觉，不许出声。而且，每天晚上都要拿着一个小电筒，去各个寝室巡视。

有一天晚上熄灯后，钱穆同学与睡在他上铺的兄弟聊天，恰好舍监巡视经过，听到说话声，训斥了一番，并且放下一句话：“爱说话的同学，可以来我寝室跟我说话。”

这当然是一句威胁的话：你们这么爱说话，那就来我寝室跟我说嘛。

没想到，钱穆同学听了这句话，故意“反话正听”，真的就穿起衣服，悄悄地尾随舍监下楼。这位舍监也许是巡视太投入了（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是钱穆同学的脚步太“轻巧”了，其目的当然是想在深更半夜吓一吓这位舍监老师），直到走近舍监的寝室，有电灯光了，才发觉到有人跟随，而且是钱穆同学。

舍监回过头来问他：“为什么不睡觉跑来我这里？”钱穆同学答曰：“谨遵老师训导，前来跟您谈话。”

舍监老师想必是既好气又好笑，呵斥赶紧给我回去睡觉！偏偏我们的钱穆同学不依不饶，喋喋不休。

不知道钱穆同学有没有从盘古开天辟地聊到舍监老师的七大姑八大姨，从他写的“师屡斥速去睡，速去睡”这句话中，我们可以脑补出这样的画面：钱穆同学故意要拉着舍监老师说话，舍监被缠得没办法，呵斥多次“赶快睡觉去”之后，钱穆同学才离开。

此后，钱穆就成了舍监眼中的刺儿头，当年的“操行分数”（应该就是思想品德分）只给了钱穆25分（满分100）。同样得25分的，还有另外3个人，合起来100分。这4个人在同学之中口碑本来就不错，经过这25分风波之后，同学们更是对其刮目相看。

这位舍监教修身课（应该就是思想品德课），每周仅一小时。他自己啰唆爱教训人，教导学生说得最多的，却是：“少说多做，行动重于语言。朴讷话少的，未必就是小人；口才好、文笔佳的，未必就是君子。”

于是，有一天月考，同学们就聚在一起合计，约定每道题答题不得超过20个字，也不许费时间去修饰言辞，半个小时之内必须交卷。全面贯彻舍监兼训导长“士尚行，不尚言”的教诲！

遇到这种机会，平时一贯爱出风头的钱穆当然不会放过。他本来就坐在第一排，加上手疾眼快，才思敏捷，这位舍监老师刚在黑板上写完4道题目，钱穆就写完了答案，第一个交卷，扬长而去。

其他同学也都在半个小时之内陆续交卷，回去之后，聚在一堆，哄然大笑。有两个同学答题超过约定的字数，被旁边座位的同学告发，于是大家判定罚这两个同学买两笼馒头，请全体同学吃。一大堆人围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肆无忌惮地大嚼大咬，大笑大叫。舍监赶来，看到场面如此热烈，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然而去”。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调皮捣蛋、桀骜不驯的学生，后来会成为一个静穆沉潜、著作等身的国学大师呢？钱穆先生的事例或许可以给大多数中小学老师一个温馨提示：不要一味训斥甚至蔑视那些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学生，说不定未来他们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位国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