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宏

技术塑造人类社会组织形态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强大。从历史的细节中，可以看到技术力量对人类根本性的塑造能力。张笑宇的《技术与文明》从物种的视角提炼物种规律，以技术为主角，系统阐述玩具、手工业、印刷、枪炮、蒸汽机等十多种技术对历史的影响，观察人类与技术的互动规律，揭示历史上的牢固大厦如何坍塌以及新的道路如何浮现，并探讨了人类如何与技术力量共存的未来话题。

在文明的叙事框架里，过去，人们往往忽略技术力量对上层文明产生的根本性影响。美国城市规划理论家、历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1934年所作的《技术与文明》，曾弥补过这一空缺，但当时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还没有现在这样发达。芒福德把机器看作人性的延伸，研究的只是机器对文明的影响。此后，此类研究很少，本书将这一研究再次向前推进一步。张笑宇以整个人类的文明进程为叙述对象，关注的不仅是技术史，也不仅是文明史，而是技术力量如何改变历史的文明进程。叙述风格、思考深度与以色列年轻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历史类著作《人类简史》颇为相似。

《技术与文明》以小见大，从历史长河中筛选出14个最关键的历史时刻，讲述这些时刻背后的细节如何影响了历史走向。譬如，弩如何帮助秦国统一中国？司马南车等早期发明为什么会被遗忘？铁路这种新技术以及19世纪后半叶工业革命的绝大多数科技突破与政治制度之间有哪些关系？工业化如何解决过剩人口问题？机枪的发明如何改变战争规则，如何让20世纪的世界重新洗牌？等等，作者一一对技术力量对历史的撬动作用做了深度挖掘。比如，秦献公决定请墨家入秦的目的本是为了守城。因为墨家最擅长用弩，也最擅长守城。用弩守城就涉及人员的动员和组织。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弩带来了军事组织制度的变革。因为弩利用的是机械力量，训练难度远低于弓，原本不擅作战的平民百姓经过短暂训练，也能杀死久经战阵的强壮士兵。这样，动员与训练一支足以与正规军战斗力相抗衡的部队成本就大幅降低。更重要的是，墨家给秦国带去的不仅仅是一套战术，还有一系列制度与思想契机，从而引发了后来的秦国变法。从此平民中的新生力量大量涌现，秦国成为六国中最强的国家，最终统一天下。

从《技术与文明》中，作者引领我们发现了一条规律：技术可以快速地、大规模地、基础性地改变人类物质世界的底层结构。这本书还启发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不一定合理。比如，技术与制度的关联及顺序并非像过去我们想象的那样，不是先有先进的制度，才有技术的发展，而是技术力量推动和促进了人类组织结构、制度和文明的进步。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沉睡的历史总是藏着文明的真相。虽然是14个历史时刻，但作者打通了学科边界，他将经济学、机械工程学、社会学、农学、法学、管理学、生态学等知识信手拈来。同时，力求用一条文明进步的脉络将各个历史片段串起来，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值得一提的是，《技术与文明》不再使用惯常的历史叙述外壳，而是用心采撷能推动文明进程的历史片段，找到关于文明发生发展的简朴、新颖的问题答案，发掘历史外壳下更为鲜活的文明规则。比如，第一次工业革命为什么发生在英国？最早的纽卡门蒸汽机最致命的缺陷是耗煤过多。所以，纽卡门蒸汽机绝大多数在煤矿区运作，它使用的都是被煤矿丢弃的劣质煤炭。英国的煤矿工业在全欧洲是最发达的，1700年前后，英国占到整个欧洲煤炭产量的80%和产值的59%，这样庞大规模的煤炭产业给蒸汽机技术创造了极好的应用市场。有人持续改良蒸汽机的前提是因为改良蒸汽机是可以赚钱的。而法国的屈尼奥研制的蒸汽机之所以失败，原因之一就是耗煤量过大，法国又没有英国那样庞大的煤矿工业。瓦特发明蒸汽机分离式冷凝器的核心作用就是将纽卡门蒸汽机的耗煤量降低50%，比纽卡门蒸汽机刚发明时降低了80%，这项技术的经济前景十分广阔。英国工人的工资水平在当时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都是相对较高的。而伦敦地区的工资还要比英国其他地区高出一截。这是支撑高额煤炭消费量的重要基础。而高工资从伦敦向英国全国蔓延，这也促使企业更倾向于采取用蒸汽机等替代人力的技术进步，这样可以减少成本支出。蒸汽机的发明过程让我们看到，人均收入水平不仅仅关乎社会公平，也关乎技术进步。这些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一种深刻的反思，一种哲学的彻悟。

历史是过去传向未来的回声。“技术如同一道地平线，每增高一分，人类文明的图景就被改变一分。”作者认为，技术作为超越人类自身局限性的工具，可以改变世界。但反过来，人类也可以赋予技术以灵魂。人与机器的边界，最危险之处不在于机器能够多么像人，而在于人在多大意义上变得像机器，而无力思考更高层面的问题。人类面临的问题还在于，人工智能、自动化制造与大数据分析等一系列技术在技术型制造业迅速压缩了就业者的从业空间：售货员、餐饮服务员、司机等低门槛服务业从业人员未来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人与机器的关系，关键不在于机器会变得怎样，而在于人会变得怎样。

《技术与文明》正是通过不同历史事例来理解文明进程的运行本质。它告诉我们最关键的是，在机器人不断智能化的未来，人类的明天将是什么样的，这一切都由人类自己摸索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