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遗址解读巴蜀文化

辽宁日报 2021年05月24日

维 舟

提示

考古被证明是重新发现历史、认识历史不可取代的方法。无论是三星堆、汉代金棺,还是泸州宋墓、明末张献忠江口沉银,近年来四川不断出土的这些文物,一再刷新了我们对巴蜀文化的认识。《寻蜀记》的作者萧易历时十余年,一一检视这些遗迹,不仅从微观角度重现了四川失落的历史,实际上也丰富了我们对中华文明自身的理解,因为这更进一步证明:在“大中国”这个框架之下,每一个地方都既具备一定的共性,同时又有着自身精彩纷呈的特性,共同构成中华文明的多样性。

如果从文明的整体性角度讲,四川是中华文明内部最为内向的地方文化之一。这在很大程度上或许得归结于其特殊的地形:四川盆地足够富饶,能养活上亿人,但与此同时又深处内陆、四面环山,“蜀道难”使得对外交通向来不便,构成了一个封闭自足的独特区域。多年前史学家王笛因此将清代至近代四川的开发历程称之为“跨出封闭的世界”。

可想而知,在此之前的数千年里,跨越群山的交通更艰难的时代,四川更是一个遗世独立的特殊存在。前人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的说法——这意味着,四川比全国任何地方都更自成一体、受外力控制更弱,但与此同时,它仍然在“中国”这个大系统之下,并未真正隔绝。这尤其有助于我们理解四川文化的地方特色,因为这种弱联系下的相对自立状态,使一代代的四川人能有选择地采纳、筛选、回应外部影响,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独具一格的当地文化。

最能体现出这种独特性的,便是1986年三星堆文物的出土。黄金面具、青铜神树、纵目人像……这些前所未见的文物震惊世界,对公众而言是巨大的谜团,而学界对如何解释这一“失落的文明”、重写西南历史,也众说纷纭,甚至有人猜想这是远古外星文明的产物。之所以如此,正如饶宗颐在《西南文化创世纪》中所言,“长期以来,西南的古史活动记载是一片空白,虽有一些扑朔迷离的神话围绕着,事实等于零”。

这也是不必意外的事。历史记载势必以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为重,而四川盆地即便长期承载着全国1/10的人口,但它毕竟仍是“边缘”。最早记载西南史地的方志《华阳国志》至东晋才问世,即便如此,很多地方性的文化生活仍然多有遗漏。萧易在《寻蜀记》中强调:“可以想象,大汉王朝的每一个郡,每一个县,每一个乡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有无数故事发生,只是未进入史学家的视野,自然也就鲜为人知了。”

在这方面,考古被证明是重新发现历史、认识历史不可取代的方法。无论是三星堆、汉代金棺,还是泸州宋墓、明末张献忠江口沉银,近年来四川不断出土的这些文物,一再刷新了我们对巴蜀文化的认识。萧易历时十余年,一一检视这些遗迹,不仅是从微观角度重现了四川失落的历史,实际上也丰富了我们对中华文明自身的理解,因为这更进一步证明:在“大中国”这个框架之下,每一个地方都既具备一定的共性,同时又有着自身精彩纷呈的特性,共同构成中华文明的多样性。

考古发现也更清楚地证明了四川历来那种“封闭中的开放性”:三星堆遗址横空出世,自成体系,但它和中原文明一同进入青铜时代,这本身就并非偶然,铜饰牌更使之与遥远的二里头文化联系起来;作为古蜀王都的金沙遗址罕见地出土大量金器,是当时权力的象征,可说是独一无二的黄金之国,随之出土的象牙、玉器,折射出当时远程贸易的存在;盐源出土的汉代青铜器(尤其是源自印欧文化的双马神图案),则可见早在2000年前,横断山脉的西南就已经接入了丝绸之路。

即便在秦汉设治、汉人不断涌入之后,四川仍然孕育出独特的地方文化。在这方面最具典型意义的,就是当地人如何回应中古时期最大的外来文化输入——佛教。王静芬在《中国石碑》一书中曾提出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南北朝时佛教流行于大江南北,北方出现了大量佛教造像碑,南方却极为罕见,只有四川除外。也就是说,各地在接受佛教时,势必要根据自己的传统资源加以顺应和改造,巴蜀大佛多,还有像千佛崖、大足石刻这样的著名遗迹,这不仅仅是因为本地不缺石料这么简单,更可见中原文化通过栈道向秦岭以南的影响、渗透。

在此基础上,我们或许还可更进一步考虑另一个问题:四川在历史上何以能不断在遭受重创乃至毁灭之后又重生?三星堆文明灭绝后,古蜀国复兴;蜀国被秦所灭,但都江堰随即又开创了成都平原的繁华富庶;南宋时四川作为抵抗基地,遭蒙元战争破坏最严重,但在元明时期再兴;哪怕是张献忠屠蜀,湖广填四川不久又再现桑田。

这种顽强的重生能力,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公元前278年秦攻破楚国郢都后,两湖一带就沉寂了四五百年之久;甘肃曾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源地之一,但历代盛衰就大起大落,相当剧烈;陕西也是如此:在唐末长安被废弃之后,繁华就难以再现。在世界历史上,一个古文明被摧毁之后一蹶不振的事,则更是比比皆是。

比较而言,四川的模式倒是与古埃及不无相似之处:同样有着肥沃的土地,足够支撑起大量的人口和文明基础;地理环境也相对封闭,因而便于自守,却很少有对外扩张的冲动;可以在有限交流的基础上采纳外部文化,形成自己的独特性;相对安全的处境也使人相对安逸(所谓“少不入川”),最终往往一再被动地承受来自外部的冲击——不过与此同时,又因其深厚的基底,即便遭受剧烈冲击,还是能一次次很快恢复元气,死而复生。

这可说是四川版的“挑战—回应”模式:每一个独特的文明或地方文化,都需要在面对外部挑战时动态地加以调整适应。这种挑战如果太大,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更关键的则取决于人们如何回应——是否能与外部沟通交流、未雨绸缪地判断趋势、根据自身的条件明智地作出决策,既非顽固抗拒改变,又不至于完全被外力所异化,最终成就独特的自我。事实上,这不仅是四川的经历,也是整个华夏文明的历史教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四川是中国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