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董昌秋
邸玉超
家藏旧书四千余,尤其喜爱上世纪70年代末中华书局版《二十四史》,凡三百册,占据满满两个书架。书封色泽呈浅黄兼淡绿,如早春的原野,厚积着无尽岁月,生发着蓬勃生命,不由得让人想起班得瑞的自然音乐《春野》。
读史书,宜在冬季。那时节天地萧瑟,万物蛰伏,人心沉静,适宜埋头阅读或掩卷沉思。若在从前,最好是雪天,或者是雪后,四野苍茫,杳无人迹,围炉展卷,抑或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那该是怎样一种格调与境界?如今读书容不得这般奢侈了,不但没有红泥火炉,就连雪也极少。去岁辽西龙城三冬无雪,雪都去南方了,好在未耽误读书。《宋史》在“二十四史”中是卷数最多的,累计496卷,共40册,从小雪日开始读,断断续续读到大寒,也未读完;及至新一年春草萌发时节,方读到《宋史》卷336,亦即《宋史·列传第九十五 司马光》。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山西省夏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历仕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拜为宰相。
“浮云一消散,星斗粲长天。浩露洒翠柏,清香生白莲。体凉犹衣葛,耳静已无蝉。坐久群动息,秋空唯寂然。”司马光的《秋夜》抒发了一位葛衣素食者的情怀与志趣,是他翠柏般清介高贵、白莲般清廉高洁的品格写照。
史载,司马光生性不喜欢华靡。从幼年起,长辈把金银饰品和华丽的服装加在他身上,他总是感到羞愧而把它们抛掉。宋仁宗宝元元年,时年20岁的司马光登进士第,“闻喜宴”上唯独他不戴花,同时中举的人说,这是皇帝的恩赐不能违抗,他才勉强在头上插一枝花。
司马光为官清正廉明,不奢不侈。入仕四十余载,无论做地方官吏,还是任京官要职,都坚守本心。一般人都以奢华为荣,他却以节俭为美,“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除却薪俸之外,其从不收取半点非分之财。仁宗皇帝临终留下遗诏,重赏司马光等一批重臣。司马光三次上奏章,忧国忧民,辞谢遗赠,但均未获准。于是“乃以所得珠为谏院公使钱,金以遗舅氏,义不藏于家。”司马光把他所得的珠宝作为谏院的公使钱,把黄金赠送给舅氏,意在家不藏财。
熙宁四年,司马光在政治上失意,自请离京,退居洛阳精心编修《资治通鉴》。后世坊间传说,司马光在洛阳编纂《资治通鉴》时,居所极简陋,于是另辟一地下室,读书其间。当时大臣王拱辰亦居洛阳,宅第非常豪奢,中堂建屋三层,最上一层称朝天阁,洛阳人戏称“王家钻天,司马入地”。在古代,大多数人寒窗苦读,投身宦海,无不为了光宗耀祖,荣华富贵,荫及子孙。与这些人相比,司马光的清正品质尤显可贵,亦更值得今人效仿。
元丰七年,正当《资治通鉴》书成之时,与司马光相伴四十六载的妻子去世,清贫的司马光无以为葬,只好把三顷薄田典当出去,置棺理丧。《宋史》中记载了司马光“典地葬妻”的故事。重读历史,令人深思,亦让贪者自惭形秽。
元祐元年秋天,雁阵哀鸣,秋叶飘零,司马光因病辞世。“太皇太后闻之恸,与帝即临其丧,明堂礼成不贺,赠太师、温国公,襚以一品礼服,赙银绢七千。”(《宋史·列传第九十五 司马光》)。灵柩送往夏县时,京师的人罢市前往吊唁,有的人甚至卖掉衣物去参加祭奠,街巷中的哭泣声超过了车水马龙的声音。及至下葬时,哭者就像在悼念自己的亲人一样伤心。岭南封州的父老乡亲,也相率备办祭祀,京城及四方各地都绘其像来祭拜他,吃饭前一定要先祝祷他。这样的旷世待遇,古今只有功高德劭、深得民心的清官才能享得。
元祐三年,宋哲宗为了表彰司马光的大节元勋,敕令翰林学士苏轼撰写神道碑文(《司马温公神道碑》),并御书“忠清粹德之碑”碑额。司马光的墓地位于现今山西省夏县水头镇小晁村北,前临故都安邑,背依鸣条岗,方圆平旷疏阔,绿野阡陌,风光旖旎。
司马光一生于物淡然无所好,于学无所不通,恶衣菲食以终其身。与其同朝为官的苏轼评价司马光:“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出于天性。自少及老,语未尝妄,其好学如饥之嗜食,于财利纷华,如恶恶臭,诚心自然,天下信之。”正是由于司马光为官清正廉洁,怀德自重,人格品德高尚,终成为万世师表,成为令后世敬仰的清廉典范。当然,反腐倡廉不能简单靠“清官崇拜”或者个人道德自律,而必须依靠法律、制度,完善监督体制,达到“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
司马光不仅对己严苛,布衣素食,两袖清风,堪称人师,对妻儿也十分严格。他晚年曾写下《训俭示康》,围绕“成由俭,败由奢”古训,以自己的经历和体会,又旁征博引,对养子司马康谆谆教诲。司马光写道,做官的人如果奢侈必然贪污受贿,平民百姓如果奢侈,极易偷盗别人的钱财,故曰:“侈,恶之大也。”告诫其子要世世代代以清廉的家风相互承袭。司马康深受父亲影响,《宋史》评价其“为人廉洁,口不言财。”司马光去世后,皇帝遣使赐给他家白银两千两,司马康坚辞不受,遣家吏赴京师悉数退还。
司马光被政治家和史学家的光环所笼罩,其实他的文学才能亦卓尔不凡。他除了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外,还著有《稽古录》《潜虚》《涑水记闻》《翰林诗草》等文学著作,堪称一代文豪。
770年前一个草木葳蕤的春天,宋人吴锡畴作《春日》诗,其中有“一窗草逆濂溪老,五亩园私涑水翁”之句。濂溪为周敦颐,涑水乃司马光,他们皆为莲一般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