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飞

提示

明清是距离当下最近的两个朝代，近年流行的古装剧，也以这两个朝代的故事为多。但荧屏所见，无论宫斗剧，还是武侠剧，多是对上层精英的叙述，距离明清日常社会甚远。《明清社会史论集》一书，以普通人和日常生活为着眼点，讨论明代社会的风气变迁，婚姻风俗，普通家庭的结构关系，煮盐为业的灶户生活，底层人士的上升通道，凡此种种，使此书成为了解明清社会日常生活的佳作。而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研究意识，自序里陈述的治学思路，堪称极具价值的度人金针。

说起明清社会史研究，如果要选一本代表作，不少人会选择何炳棣的《明清社会史论》。在这本1962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付梓的英文著作里，何炳棣以大量的明清进士登科录、乡试同年齿录等材料，通过量化统计，论证了明清两代纵向流动和横向流动的社会现实，该书也被誉为“讨论科举与社会流动最全面的一部经典巨著，影响中国社会史与明清史及东亚史研究甚巨”。2013年，其中文译本付梓，简体字版2019年由中华书局引入。中译本获得了高度评价，被认为比英文原版更为理想。原因是在信达雅的翻译之外，译者还加了万余言的译注，详列并评介了过去几十年来涉及明清社会阶层、结构与流动的各种专著与论文，相当于一个简版的校笺本。这种锦上添花获得了何炳棣的激赏，说译注力求详尽，“对我这个原作者以及广大读者都极有参考价值”。

何炳棣被称许为平生不做第二流的学问，眼界颇高，他称赞的译注者，就是徐泓。本文谈及的《明清社会史论集》，便是徐泓的自选论文集。《明清社会史论集》收录了8篇论文，大致分为3个主题。一是对经济与社会风气的研究，包括对明代中后期的整体观照的《幸生圣明极盛之世》，以及对明代江浙、明代后期北方五省、明清时期的福建等地经济发展与社会风气变迁进行梳理的3篇论文。二是对明代婚姻与家庭结构的研究，包括《明代婚姻制度》《明代家庭的权力结构及其成员间的关系》两篇长文。三是对明代社会流动的研究，有《明代灶户阶层分化与盐业生产状态的变迁》《明代向上社会流动再探》两篇。此外，还有一篇作为代序的学术自序传《研究明清史的学与思》。虽非史学专著，但9篇文章构成了一个自洽系统，也为我们提供了3种读法。

第一，可以读作浮世之绘。作者在《明代社会风气的变迁：以今江浙地区为例》一文开篇，说“‘社会风气’是‘社会风俗’的一部分，它是指在一定时期内，社会上一般人日常生活思想言行的普遍倾向”。一般人和日常生活，是徐泓社会史研究的两个关键词。书中涉及诸多明代日常生活规范，如婚姻方面，论及嫁娶。还论及通行的聘娶模式以及底层百姓之中的自愿婚、买卖婚、选婚与罚婚、收继与续嫁、招赘与劳役婚、养媳与指腹等多种形式。社会风气方面，明朝开国之初，经济未苏，民风简朴，市民的分野和身份的尊卑比较明显。随着经济发展，民风日渐奢华，礼仪规矩也遭到瓦解。原来只有士人等才可穿戴的丝绸衣服、方巾云履，后来有钱即可上身。明初士大夫阶层经常使用的字和号，后来也礼仪下之于野。而嘉靖年间曾任四川巡抚的进士陈尧曾记述一事，他询问一位朋友的住处，朋友说租住在双涧先生的房屋。陈尧不知双涧先生是谁，以为孤陋寡闻，未敢深问，后来才知道“双涧先生”是一位杀猪宰羊的“鼓刀之夫”，让他啼笑皆非，感叹人心不古，上下之分荡然。其他如饥荒之时的人伦惨剧，3个妇女公然抢劫一个和尚粮袋的笑中含泪之事，都从各种侧面，展示出明代的浮世场景。

第二，可以读作史料之集。徐泓认为“研究历史最重要的是资料”，也鲜明地体现在本书之中。本书的8篇论文，有的属于创新领域，如明代婚姻和家庭等研究，有的属于延展研究，如明代社会风气与社会变迁的问题，吴晗、傅衣凌等学者也曾点到为止地提及。无论是何种类型，徐泓的写作都以大量史料为支撑，强调论从史出。这些史料，有传统的国史、典籍、律令，也有大量的地方志、明清小说、笔记和野史。丰富的史料来源，除了让论文看起来趣味盎然，还让作者即使处理旧题目，也产生诸多新见。如论及盐商的衰落，此前多以为是盐商生活奢侈，不符合韦伯所谓让资本主义产生的清教伦理所致。但细读之后发现，生活奢侈的盐商，不少都生意兴隆，他们之所以到清代中期急剧衰落，主要原因是钱银的比价大变。盐商卖盐所得多为铜钱，缴纳盐税等则多需白银，百年之间，盐价基本持平，但清初八百文铜钱可换一两白银，到了道光时期则需一千五百文至两千文铜钱方可换一两白银。这种比价之下，盐商亏损甚巨，大多破产。此类结论看似简单，但若非遍览史料，难以得出，同时诸多注释，也为后学提供了资料的线索。

第三，可以读作度人金针。徐泓在学界享有盛名，除了个人成就突出，授徒有方也是一因。在代序《研究明清史的学与思》中，徐泓从新生大一入学开始，对如何选题、资料使用、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等问题，结合自己的研究之路一一剖析。徐泓把史源学训练视为历史学入门功夫，自陈“对于研究生的指导，泓首先注重基本功，要他们熟悉中国史尤其是明清史的基本史实、史料学与常识，遵守学术规范”。同时让学生去外系修习相关辅助学科，协助建构自己的研究与解释体系。对年轻朋友，他提醒一定要选择自己真正关注且有能力去做的领域，“做研究最忌讳的是不问自己的兴趣，不管自己的能力，随着流行走，大家在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推重经典，精读的重点是“研究前人经典论著是如何建构问题意识，因问求法，选择切入分析的方法与解释的理论的，学习他们是如何组织论文的结构，如何建立论述的逻辑的”，诸如此类的治学思路，以及要将历史研究与现实结合，尤其是活用到自己的人生实践等认知，都是典型的金针度人之论。

徐泓治学，并非高语谈玄，而是身教重于言传。他以名家身份，不厌其烦，译注何炳棣的名著，就是典型的贡献学界之举。受邀作序的常建华说，“徐先生这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行为，令我极为叹服！”亦非虚言。多年之后，随着数字人文技术的推广，新辈学人对史料的占有或将更为广泛，结论也会更有新见，但徐泓知行合一的态度，尊重他人的谦卑，循循善诱的神态，实为并不多见的古典之风，也是掩卷之后，笔者脑海里浮现的最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