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尧尧
《我的姐姐》是2021年以来最让人惊喜的女性电影。从编剧、导演到主演,这个女性痕迹十足、老老实实讲故事的剧情片在赚取观众眼泪的同时也撕裂了我们柔软的内心。那些在荧屏上被塑造成有着钢铁般坚强意志的女性终于回到了柔软多情的角色设定中。
当我们习惯了用母亲、女儿、妻子等身份去塑造电影中的女性形象时,姐姐无疑是中国电影较为忽视的群体。虽然有陈英雄《三轮车夫》中为扛起家庭重担不断牺牲自我的姐姐形象,也有韩国电影《姐姐》中为妹复仇、化身为“钢铁女战士”的姐姐形象,但东方电影中的“姐姐”都承担着许多超出个人身份的责任。在这一点上,《我的姐姐》无疑会在中国当代女性观众内心打上深刻烙印。这部缩微着中国当下女性个人成长与家庭、社会矛盾的作品中塑造的安然、姑妈等女性形象是我们不曾相识的陌生人,却也像极了我们身边有着相似经历的母亲与姐妹,更像是我们自己……
姐姐——承载多层意义表达的女性形象
张子枫饰演的姐姐是个有着丰富层次、承载了多层意义表达的女性形象。从影片开篇车祸现场与警察的“冷静”对答到与亲人近乎歇斯底里的争辩,为了甩掉拖油瓶——上幼儿园的弟弟,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与自由,她的沉默、争吵与逃离似乎一再为我们呈现着一个自私的、近乎冷血的姐姐形象。她似乎是反抗女性依赖男性观点的最有力回击者。可随着故事展开,她内心的伤疤逐层揭开,我们越发能理解她、体谅她甚至可怜她。对于姐姐安然来说,突如其来的人间横祸是她始料未及的,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她不得不与一个并不熟悉却与她有着亲密关系的血亲胞弟结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每一次对过去的回忆都是在她伤口上撒盐。盛行了几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带来的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仍然在毒害着千万个家庭,姐姐安然要用一生去治愈原生家庭在她童年时带给她的创伤。大量的特写镜头让观众看到了姐姐内在情绪的张力与变化,狭小的空间也寓指着她永远难以逃离的现实困顿。护士身份带来的紧张工作节奏与高压工作强度像被压紧了的弹簧,一旦回弹也许是冲破牢笼的一刻,也带来就此绷断的可能。逃离是她想到解脱的唯一方法。单纯的她以为只要努力,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就可以远离痛苦,完成自我救赎,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生就是这么复杂,情感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当她扫清一切障碍的时候,恰恰是六岁弟弟的理解与成全击碎了她所有的计划。游泳池里的那次自我营救的想象是她内心的挣扎,也预示着她信念的摇摆。在安然面前,内心的逐渐软化是她有意抗拒的,却也是潜移默化被改变了的。人性的淳朴与善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使得任何貌似坚不可摧的理性都可以在瞬间坍塌。
姑妈——传统伦理观的殉道者形象
姑妈,传统中国女性观念的持有者和践行者。她用自己当姐姐的标准要求24岁的新时代女性安然。她骨子里认为牺牲自己成全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面对安然决然地要送走自己的亲弟弟,她无法接受。但迫于家庭压力,她又无法承担照顾弟弟幼子的责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用尽方法想让安然重走自己的路,甚至不惜破坏安然的送养计划,用尽办法留住安然。她是传统家庭本位伦理观的殉道者。直到安然敞开心扉轻描淡写地说出童年创伤时才冲破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当一个女人以同样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另一个女人时,她已经将道德的枷锁紧紧地套在了对方的脖颈上。而亲手解开它对于姑妈来说需要强有力的刺激与极大的勇气。在姑妈身上,我们看到那一代的很多女性一生都在放弃、妥协。放弃自己的追求、放弃自身自由,向身份妥协、向家人妥协、向社会妥协、向自己的命运妥协。所幸,影片结尾姑妈那句“姑妈没把你带好,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啊。”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坚守着“长姊如母”信念的女人愿意主动打开枷锁,不再用道德的桎梏绑架年轻一代。安然90度的深鞠躬完成了两代女人心灵的交互与认同。如果说姑妈的行为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在那一代人身上的集中体现,那个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为了要一个儿子不惜搭上自己性命的年轻孕妇却残酷地提醒着我们:女性想要改变传统的性别观念得到完全平等的权利远没有那么简单。救护车上赴死的孕妇,其悲惨命运的缔造者不是阻挠治疗的丈夫与婆婆,恰恰是她自己,是自己的不自知。
母亲——被误读与不被理解的形象
母亲是一切关于家的想象。不在场的母亲是安然的回忆,也是她曾经长久的梦魇。直到安然听到弟弟那句无心的发问“妈妈为什么不早点生我呢?”她才开始重新思考母亲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寺庙里那三盏长明的平安灯与其说是她情感的寄托,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些许释然。她无法在记忆中抹去那个父亲打她时能护佑她的身躯,无法抹去洗头时边埋怨边与她说笑的形象。母亲是常常被误读与不被理解的,姑妈被她的女儿误解,车祸中来不及解释的母亲却永远没有了与女儿当面化解误会的机会。现如今,二胎时代的母亲有着比以往更多的焦虑与困顿。如何表达爱,如何平衡爱,她们有着比独生子女母亲更细致的考量和更艰难的处境。
诚然,电影中有个别细节似乎不合生活逻辑,影片的结局也在电影开篇就可预见,但我们仍愿意代入角色的情感,去体会姐姐的心境,去尝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只因我们感受得到这一社会痛点,理解女性在这个社会中的处境,了解女性追求自由、追逐梦想与摆脱现实困境的诉求。影片结尾似乎人本位价值观再次让位给家庭本位价值观,这也成为这部电影被诟病的原因之一。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现实,就是生活。女性是情感支配的群体,男女平权的乌托邦仍旧无法解决当下的现实困境。
(作者系辽宁大学广播影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