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秀丽
爹拄着镐头,背靠着地头上的一棵杨树,磕了磕鞋里的土,然后眯着眼睛,看着面前一排排笔直的垄沟,延伸到炊烟的最深处。
他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用手在眼前上下比量一番,又在地头来回走了几遍,越走眉头皱得越紧。
我纳闷儿地看着爹,低声问娘:“我爹怎么了?”
“谁知道抽的哪门子风。”娘说。
“这都快中午了,我饿了,喊我爹回家吧。”我咽了口唾沫,看了看爹的背影,对娘说。
爹性子急躁,还保留着在部队的作风,做什么事都极认真、讲原则,差一点儿也不行,他不发话,我可不敢擅自“离队”。
娘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看我,回头喊了一嗓子,爹没应,又喊了声,爹还是没理,自顾自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
娘生气了,拉着我的手就往家走。我回头,发现爹正猫着腰,似乎在一条垄沟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我和娘回到家,吃了午饭,便又去了地里。还没等到地方,就发现我家的地里站着一群人,有很大的吵架声从人群里传出来。
吵架的,竟然是爹和老瓦叔!
爹和老瓦叔怎么能吵吵起来?他们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听说爹当兵走的时候,老瓦叔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你就放心去部队吧,家里有我呢。即使后来他们都成家了,我家的农活儿老瓦叔还是像以前那样,没少帮忙干。爹也很感激,每次回来都会和老瓦叔喝两盅,哪怕是只有一碟花生米,两个人也能唠上好一阵子。
我和娘钻进人群,看到爹拎着镐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指着离他不远的老瓦叔,高一声低一声地吼着。
“弟妹你来评评理,你说说你家人,非得说我占了你家的地,这怎么可能?你家的地这些年都是怎么种的?还不是每年开春我帮你们家种?他说地不对劲儿,这不是埋汰我吗?”老瓦叔涨红着脸,横在娘的面前气哼哼地说。
我心里也有些生爹的气,老瓦叔虽然爱占点儿小便宜,可平时没少帮我家忙。他家的日子比较紧巴,但也不会干占地这样的事啊,我狠狠地瞪了爹一眼。
娘赶紧笑着说:“别听他胡说,你怎么能占我家的地呢?他叔你别当真。你先回家歇着,等哪天我炒俩菜,你们哥俩喝点儿。”
“喝什么喝,说清楚了再喝!”爹几步跨到要离去的老瓦叔面前,两手一张吼道,“把地的事儿整明白再走!”
“哎,我看你是没完没了啊,谁稀罕占你家地咋的?当初分地的时候是有文书的,你这块地有多少条垄沟,你数数,看少没少!”
“垄沟是一条没少,界石也在那儿埋着,看哪儿都没毛病,但是垄台儿变窄了!当初分地的时候,界石正对着这棵小树。”父亲指着地头儿的杨树说,“当时我是不是还开玩笑说不用埋界石,用这棵树当界石得了。你说树要是死了咋办,还得以界石为准。这你都忘了?要不咱们拿上尺,按照文书重新量一下?”
“我……我……”爹的话让老瓦叔忽然结巴起来,他看了看爹的眼睛,又看了看地头的那棵树,赤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行了,不就是半条垄的事吗?至于吗!”娘赶紧拽着爹的袖子,低声说道,“他家地少人多,算了。”
“你……你就差那半条垄?我……我只是想凑齐一条垄,能多打点儿粮食……”老瓦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绝对不行!”爹转身离开,声音很大。
打那以后,老瓦叔看到爹和娘的身影,都会讪讪地躲开,满脸的不自在。爹在县里工作,忙起来根本没空回家。家里有什么农活儿,娘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老瓦叔帮忙,只能自己干。
我心里不由得对爹多了一丝怨气,就因为那半条垄,好好的两家人倒变了仇人一样。
燥热的夏天,一个跟斗跳进了秋天的谷香里。爹把收割下来的粮食装了满满两大袋子,对我说:“走,去你老瓦叔家一趟。”
我虽然纳闷儿,但还是跟着爹去了老瓦叔家。
“送给你啦。”爹将粮食从独轮车上卸下来说。
看着爹和满满的两袋粮食,老瓦叔的脸,红得像猪肝。
爹“扑哧”一声笑了,就像石子儿投进潭水里,脸上荡漾着欢乐的波纹,挠了挠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拉着我走开了。
我蹦跳着跟在爹的身后,看着阳光被树叶剪碎,落在心里成了点点滴滴的疑惑。忍不住问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给他送去干什么啊?”
爹说:“他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要不能占咱们家地吗?”
“既然你这么想,那他占就占了呗,还急赤白脸地要回来干吗?咱们挨着累收了粮食又给人送去,图啥呢?”
“两码事。我当兵的第一天,班长就告诉我,有一句话,每个人一定要牢记在心。”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这不仅成为渗进骨子里的习惯,也成了每名军人一生的誓言。”
“啥话?”
“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爹放下手里的独轮车,身体站得笔直,看着眼前广袤的土地,声音铿锵有力,“一寸都不能少!”
爹的话在蓝天下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