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远方

辽宁日报 2021年04月14日

天阴沉着脸,跨进良渚遗址公园,面对眼前的空阔辽远,同行者不约而同地想到并说出一个词:苍茫。这是个更加适宜描写和表述北方野外的词语,譬如有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中,就有“天苍苍,野茫茫”的句子。想来遗址公园的设计与建造者,就是这样来想象和再现五千年前此地风光的,并通过一系列景观仿造与神韵重生的办法,把这种观念与印象传递给了我们。

事实上,数千年前不会有这个汉语词语,而当时良渚人如何表达身处此地的感受?即使将来有一天,我们发现了良渚古语,也破译了如今看来只是一些符号的图案背后的意蕴,恐怕仍难以完整地体会与领悟。

和他们的先辈不一样,良渚人不再是些生活状态相近、对生活的追求与理解也仿佛的群众,他们已分拆成不同阶层,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尽管在同一个地方共同度日,但彼此却过着不一样的日子。

让良渚文化从以往岁月中超拔出来,似乎也唯此一途。尽管有点儿残酷与无奈,但至少在从前,没有别的法子。

我们在反山墓葬中,看到如M12号坑发掘出来的那些珍贵玉器(也是法器与礼器):由顶级工匠制作的巨琮、大钺及瑁、镦等,在1毫米宽度上徒手微刻3条至5条纹饰之绝技构成的神人兽面图案,象征了威严的神权、王权和军权。

留存至今的良渚玉器,看上去温润无比。至于当年此地百姓千姿百态的生活,绝不可能是单一的。由已知部分观察,面积近五千亩的古城,供统治者居住和使用的宫殿稳居中位与高处,那儿没有一块土地是生产粮食的,粮田皆在城外,不知道种地的农民在辛苦劳作之余有没有进城看一看的机会和可能?

大约五千年前,对全世界而言都是一个高光时刻,若干古代文明像彼此说好了一样,突然间亮相,都创造出了各自灿烂的文明。至于中国,不仅中原一地,另外至少还有三处,一下子冒出来的文明,成为后来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北边有红山文化,它在考古上构成一个完善的发展链条,且各个时期出土的文物都很丰富,还有建筑遗迹。西南有三星堆文化,特点在于挖掘出来的器物,不但精美高级,而且其叫人匪夷所思的形态,就像外星球来的。中原马家山文化分布广大,至今已发现五千多处遗址,应当仍是中华文明的主体。至于良渚文化,尤其是随着近年古城遗址的确定,展现出来的已不只是小规模聚落,而是一个王朝的样子。有人认为,它就是夏商周三代之前的虞。

这些差不多同时发达与流布而所处地域相距并不近的文明,告诉我们远古时代不同文化间的交往与彼此影响,大大超出原先的估计和认定,譬如良渚的玉琮,就在红山文化与三星堆文化中都有发现,至于和中原一带马家山文化的交流和相互影响就更密切了。有专家据考古发掘成果,提出红山文化与良渚文化的发达更在中原文化之先的看法。

两千年前孔子倡导“克己复礼”,那时汉字已相当流行,而此前再几千年,良渚文化对礼的倡导,显然尚无法藉文字推广传播,那么靠什么?还不是礼与乐?而沉稳大方的玉琮正是最早的礼器。

其实仅就良渚文化本身而言,前有远至万年的上山文化与其后的河姆渡文化可接,后有崧泽文化再到新近才勘察确定的钱山漾文化和广富林文化可续,形成一条近乎完整的轨迹。表明至少中国人的一支,是在这里发展壮大的。

我一直认为,即从近代史来看,革命总是发端于南方,然后蔓延至北方;现在发觉,中国史可能也是这样,东南与西南的南人,对中原文化的影响在某个时段甚至大于中原的影响。

人容易忽略身边的美丽与伟大。上面提及的几处文化遗址,我多半去过,有的还三番五次地去过。

良渚就在杭州城北,却至今只到过几趟博物馆,遗址是第一次去,除了因为它晚近才开放,还由于自己错误地认为,在气候潮湿的南方,所谓遗址,往往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有其名的旧址,但即便如此,去看看风水与其在后人头脑中的架构也是好的啊,更何况此地还有玉器发掘原址与宫殿的复原模型。

良渚遗址公园看上去有点儿塞北味道,也接近川北的样子,就不大像江南,回来想想,过去老人讲,南人北相者贵。那么良渚的苍茫之气,不正是一种南地北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