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英国作家威廉·博伊德的《凡人之心》都是难得一见的奇作。关于创作,博伊德自有他的高见:“有这么多真正的坏艺术家,我宁愿听到一个不存在的好艺术家的故事。”我们不知道这句话惹恼了多少“真正的坏艺术家”,但至少博伊德并不想激怒整个艺术圈。这个多少有些离奇的念头盘踞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为了让它落地生根,他煞费苦心展开创作,接连写出了《纳特·泰特》《凡人之心》两部作品,并坚信这才是真实可靠的杰作。
具体到《凡人之心》。为了证明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确有其事,博伊德不辞辛劳,编撰作家生平、创作年表,将包括《凡人之心》在内的一系列佳作统统划到他的人物、传奇作家洛根·蒙斯图尔特的名下。当然,这不过是一次成功的虚构。因此,就算较真的读者耗费心力翻阅史书,也无法从浩如烟海的二十世纪文学史中,找到这位天才作家的大名。而在博伊德的描述中,洛根从未离开,始终在场:他是历史的书写者,也是历史的参与者;见证一切,记录一切,用他聪慧的头脑定义了整个二十世纪的人类进程。而博伊德呢,就是无所不能的创造者,不仅凭空想象出这位“非同一般”的好作家,更创造了自己版本的世界史。这种历史,你可以说是虚构的,也可以说是真实的。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名字,则一定是“威廉·博伊德世界史”了。
于是,当翻开《凡人之心》的时候,我们不禁会惊叹。而令人惊异的既不是它超常规的厚度,更不是洛根如何度过了他熠熠发光的一生,而是博伊德究竟动用了多少材料、下过多少苦功,才能完成这样一部伪装成传记的小说。只要看看书中那一长串写着地名的标题(学校日记、牛津日记、第一本伦敦日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记、纽约日记、非洲日记等),谁都不难辨认出《凡人之心》的关键词:日记。博伊德很清楚日记的特质——永远停留于“此时此刻”,既不存在事先的排练,也无所谓事后的修饰。它就像一札由他亲手制成的羊皮卷,如此真切地记录下他眼中的事实:“真实的私密日记深谙这个道理,不会试图设定任何秩序或层级,不会试图评判或分析:我即所有这些不同的人;所有这些不同的人即我。”
这番话道出了博伊德的创作意图。如果把《凡人之心》当成一场事先张扬的角色扮演,想来他也不会反对。因为无论有过什么经历,洛根都在试着扮演某个特定的角色,并在85年的漫长岁月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迹:童年时,他是听话的乖孩子,跟随父母跨越重洋,从南美洲来到英国;中学时,他是英式教育的受惠者,整天抱着橄榄球追赶他的同学;长大后,他成了作家,与海明威、毕加索、弗吉尼亚·伍尔芙来往,并与乔伊斯有过匆匆一面的交情;二战前,他随同温莎公爵夫妇去了巴哈马群岛,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身陷囹圄,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战后,他去了纽约,做起了艺术品交易,却郁郁寡欢……
这样的人生大约配得上“传奇”二字。然而不管有过多少个高光时刻,洛根还是孤独的。1969年7月,人类登月成功。这位失败的老作家独自呆在他的非洲花园里,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忍受着失意的煎熬。这哪里是什么金灿灿的非凡人生?说到底,他不过是命运手中的悬丝傀儡,以自己的经历一次次诠释历史。回到小说开篇,博伊德曾经不动声色地写下一个梦境:一个不知道来自何方、将要去向何处的男人独自坐在小船上,观看四周的风景。而他的一举一动则成了看客眼中的风景。如果把二十世纪比作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河,那么洛根就是这个舟中人,他看见了一切,又被他人看见。最终,他与这条承载他的大河一起,缓缓地走向了人生的终点。看到这里,我们才知道这位不存在的好作家,其实就是你我的缩影。而他那颗曾经激烈跳动、追求不凡的心,说穿了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凡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