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也是凡人

辽宁日报 2021年04月04日

思 郁

提示

死亡从来不是单纯的物理事件,而是一场文化事件。我们会通过各种方式纪念那些逝去的人,有的通过各种仪式纪念,有的会用笔记录下自己珍贵的回忆。《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中的记录弥足珍贵,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而脆弱的桑塔格是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我们都是凡人,终有一死,但是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面对。

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场文化事件。生命一瞬间陨灭,是物理意义上的肉体消失,但是文化的肉身却一直还在。对普通人来说,对死者的纪念延续了这种文化,我们每年会利用各种特殊的日期进行铭记式的怀想,生辰、忌日、清明节都会有盛大的仪式,我们用独特的方式,传递着哀思,以及对死亡的不屈服。所谓永垂不朽也好,遗臭万年也好,我们对某个亡魂的记忆从来不是简单地遗忘,而是用一切方式留住其精神肉身。

对文化人来说更是如此,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3月26日是某诗人的忌日,32年前,自杀前三个月他刚刚写完那首传播度最广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年轻的诗人被捧上了“神坛”,每年的生辰和忌日都有大量的文章进行凭吊。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死亡封存了他的肉体,但是这种封存不是结束,而是一种重生,我们开始建构了一个新的文学生命,用他留下的文本和引人遐想的短暂文学人生充当血肉。

死亡大多数时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我们习惯用噩耗来形容这种猝不及防的冲击力。但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死亡,那就是已经预知的死亡事件,那些在去世前已经获知自己的寿命不长,即将离世的人们。小说家埃利亚斯·卡内蒂曾经创作过一个剧本,假定活在世上的所有人,从出生开始,就在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盒子,上面标明了他们出生和死亡的日期,如此一来,这样的人生该怎样度过?这部剧作的宗旨就是想说,未知死的时候,我们可以坦然地活着,可以碌碌无为,也可以积极生活,享受一切,但是一旦得知自己的死亡之日,就会把原本精彩的生之体验,变成了等待死亡。这就是宿命论的基本含义,当你无法改变死亡的日期,生之希望就变成了绝望。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死亡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并不常见那些关于濒死之人的记录,私自揣测一下,大概是出于照顾隐私的缘故,想要留住亲人有尊严的那一面,人之将死,尤其是那些饱受病痛的人,大概很难保持基本的颜面。2004年,苏珊·桑塔格癌症复发,骨髓移植失败,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的身体承受着几近酷刑的折磨。她时常陷入无意识状态,身体因为服用抗癌药物,变得非常浮肿。她害怕孤独,身边不能缺少人的陪伴,她清醒的时候总是恐惧地尖叫着,因为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著名摄影家安妮·莱博维茨用相机,忠实地拍下了桑塔格最后的抗癌时刻。这些照片发表后,让桑塔格身边的许多朋友和亲人都感到震惊,桑塔格的儿子戴维·里夫提出了强烈抗议,但是莱博维茨依然不为所动,她认为依照桑塔格的性格,一定会捍卫自己的工作。

我看到过那些桑塔格弥留之际的照片,那绝非我们印象里的桑塔格,她冷艳、成熟、充满野心、气场强大,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她的眼神总是咄咄逼人,嘴角常含着讥讽的笑意,仿佛随时准备着反驳别人说的话。我们根本不能将其与那个躺在病床上,陷入绝望和忧伤的苍老身体对上号。事实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弥留之际保持着基本的尊严,面对死亡,我们都会一样。里夫在回忆她母亲的记录《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中提到桑塔格在癌症复发后最常说的一句话:这辈子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这句看似简单的话,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无法释怀的绝望情绪。无论如何,死亡都会来临,哪怕你已经逃离过两次,但最终会发现,那不过是命运跟你开的一个玩笑,目的就是让你放松警惕,然后猝不及防狠狠地把你击垮。

桑塔格曾经两次战胜过病魔。1975年,她第一次查出乳腺癌,当时医生诊断后,断言她最长活不过两年,最短的话可能半年就不行了。当时她才42岁,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正是她的声望和创造力最旺盛的时候。她不甘心这样盲目听从宿命的安排,她选择了反抗,最终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在那个时期,她真的相信自己战胜了病魔,她活了下来,比医生的诊断多活了30多年。术后恢复身体,她一如既往地精力过人,继续旅行、演讲、写作,忙里偷闲,她还去燃烧对戏剧、舞蹈和电影的激情。她还整理了自己在患病期间的思考,出版了《疾病的隐喻》,大概没有一个作家,用这样一种方式写作,把自己作为样本,进行解读和分析。就好像疾病再也不是神秘莫测的,我们可以通过一种方式与其抗争,并且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个女人的强悍程度,让人充满了敬意。大概,当时的桑塔格就是这样认为的。2000年的时候,她的身体出现了复发感染,她依然选择了相信,觉得可以再次战胜癌症。至少她又多活了几年,直到2004年这一次,当医生告诉她,她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她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可以延续,她才彻底地崩溃。

是的,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她也怕死。里夫在《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中回忆桑塔格说,她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他说,她直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才愿意思考死亡,“即便到那时,在她生病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仍旧对写下一家家饭店的店名、一本本书的书名、一篇篇引文和事实的一串串单子,对制定一个个计划和旅行日程安排感兴趣”。

有谁不是如此呢?面对死亡,我们接受那个既定日期的来临,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坦然面对它。我们有很多未完成的事件,有许多遗憾要弥补,还有很多一直想做但是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死亡如果能够给我们一些警醒,大概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这种“鸡汤”似乎谁都知道,但是真正能够执行起来的人少之又少。

英国作家克里斯托弗·希钦斯身患食道癌,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他写下了自传《人之将死》,在书中坚持了一个宗旨,那就是一个都不宽恕。他重申着自己一生的观点,对那些他鄙视之人的继续鄙视,对那些虚伪的人继续挞伐,好像即将死亡这回事对他并没有影响。但是在这本书中,在那些散乱的文字中,我们还是读到了那些令人无法平静的句子:“记住,你也是凡人,终有一死。正当生活开始稳定下来,这犹如当头一棒。我有两样资产,笔和声音,可偏偏是食道癌……这个异形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杀死我,它自己也会死,但它似乎很固执,而且打定了主意。这里没有讽刺。必须要绝对小心,避免自哀自怜或以自我为中心。”

记住,你也是凡人,终有一死。大概唯有认清这一点,我们才能在生的时候好好活着,死亡来临时,可以变得坦然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