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清明前后,又是吃笋的时节。下了班,我猴急地骑电动车回家吃笋,哪怕冒着凉气,哪怕一个小时后还要回来加班。
4年前,我从一线城市回到三线城市郴州老家后,发展确有损失,但家里有竹笋之类时鲜,可慰余生也。朱熹59岁那年给友人去信说:“近方措置种得几畦杞菊。若一脚出门,便不能得此物吃,不是小事。奉告老兄,且莫相撺掇。留取闲汉在山里咬菜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韫经纶事业不得做,只恁么死了底何限?”表达了“朝政昏乱、无可作为之时,宁愿隐居林下”之意。“杞菊”就是枸杞和菊花,乃隐士之菜,殊非可口之物,朱子若在郴州,当说“近日家乡山笋冒出来了,鲜美可口。若一脚出门,便不能得此物吃,不是小事”。如此才更有说服力。
笋真是好东西,苏东坡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还是天天肉烧竹。”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得夸张:“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朱锡绶《幽梦续影》补得更神:“真嗜酒者气雄,真嗜茶者神清,真嗜笋者骨癯,真嗜菜根者志远。”烟酒如庙堂江湖,我是不敢踏入;菜根如佛门道观,也恐定力不够;倒是茶笋如儒林文苑,不妨涵泳玩味、生死以之。
笋要怎么吃呢?林洪的《山家清供》提到一种极致吃法:“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此名是波俏,但在我看来,最好的吃法还是酸菜油渣焖小笋,猪油被吸进笋管,动物之油腻与蔬菜之清癯发生中和,嚼来淳朴鲜美,且有敲骨吸髓之妙,再加红辣椒在嘴上“开堂会”,酸辣爽利,也就“倍儿爽”了!我回家饱餐完,急忙骑着电动车回单位,笋香在肚里回荡,突然打个饱嗝,就仿佛绣口吐出了半个春天。
笋儿鲜美,扯笋则让人知忧勤。笋在我心里也有类似分量,小时候,母亲跟村里人结伴去远山扯笋,天乌麻黑就起床,三五成群,且走且聊,兴致勃勃,入山即如撒网般散去,但总不离太远,保持可以聊天的距离,实在远了就招呼一声,快天黑则集结同伴,笋多的帮笋少的再补点儿,然后一伙人满载而归,像《诗经·芣苢》所述:“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第二天邻居们来帮忙剥笋,也是一乐。孩子或拿笋衣做宝塔,或拿笋衣做喇叭,流着鼻涕叽叽喳喳吹个不停。前年,我去幼儿园接女儿时,见她们在剥笋玩,霎时有了时光穿越之感。少年剥笋,一派天趣,如小鸟啄虫,杀机亦生机,每一小嘴都能啄出春天;青年剥笋,讲究功效,如孙二娘开店,生机即杀机,见什么都是饕餮大餐,哪怕人肉包子,亦如夏天般盛大;中年剥笋,始有禅味,静则如听秋蝉,动则如武大郎卖烧饼,卖不卖得完另说,反正家里尚可;老年剥笋,终入道心,功名如过眼云烟,吃什么都只剩回忆,真如庄生梦蝶,不知这辈子是我在剥笋,还是笋在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