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论读书

辽宁日报 2021年03月29日

俞晓群

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局。反映到文化领域,旧学与新知之间,思潮激荡,奇才辈出。今日看来,以读书方法论,那时有一位杰出人物,很值得我辈铭记,他就是钱基博先生。

钱基博,生于1887年,字子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有孪生兄弟钱基厚。父亲钱祖耆以儒者为家传,因此约束钱氏子弟,务以朴学敦行为家范。钱基博5岁时,跟随长兄钱基成读书,9岁时读毕《四书》《易经》《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皆能背诵;10岁跟随伯父钱仲眉学习策论,并且熟读《史记》及“唐宋八大家”文章;13岁精读《资治通鉴》《续通鉴》,圈点七遍。此时社会上,正处在新旧学堂的变革时期,钱基博的父亲认为,新学堂刚刚草创,未有纲纪,“徒长嚣薄,无裨学问”,所以不许钱基博进入新型学校,坚持在家中闭门读书。

即使在完全自学的情况下,钱基博的才华还是早早显露出来。16岁时,他见到《新民丛报》上,刊登梁启超的文章《中国地理大势论》,自觉不能满意,于是根据自己的认知,撰写一篇4万字长文《中国舆地大势论》。此文受到梁启超赞赏,在《新民丛报》上分4期连载。但钱基博回忆,由于文中有些观点过于偏激,因此惹怒了于右任,与他打起了一场笔墨官司。从此起步,钱基博以学识及文章名扬天下,如他49岁在《自传》中写道:“基博论学,务为浩博无涯矣,诂经谭史,旁涉百家,抉摘利病,发其阃奥。自谓集部之学,海内罕对。子部钩稽,亦多匡发。而为文初年学《战国策》,喜纵横不拘绳墨。既而读曾文正书,乃泽之以扬马,字矜句炼;又久而以为典重少姿致,叙事学陈寿,议论学苏轼,务为抑扬爽朗。所作论说、序跋、碑传、书牍,颇为世所诵称;碑传杂记,于三十年来民情国故,颇多征见,足备异日监戒。论说书牍,明融事理,而益以典雅古遒之辞出之,跌宕昭彰。序跋则以生平读书无一字滑过,故于学术文章得失利病,多抉心发奥之论。”

钱基博此段自述,自负满满,但观其文章成就,字字皆非虚言。以他人评说为据,陶大均读钱基博文章:“骇为龚定庵复生。”曾广钧评价钱基博:“四十岁后,篇题日富,必能开一文派。”张謇读钱基博文章叹道:“大江以北,未见其论!”费树蔚续叹:“岂惟江北,即江南宁复有第二手!”李详推赞钱基博文章:“所重足下者,能多读书而下笔则古。……弟自此不敢轻量足下矣!”八十寿翁陈衍称道:“四部之学,以能文为要归。……后贤可畏,独吾子尔!”当然针对钱基博文章的内容,负面言论也是有的,如前述与于右任的争论;还有林纾,钱基博作《技击余文补》,又称《武侠丛谈》,补充林纾《技击余闻》。为此与林纾构怨,后来有人介绍钱基博去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因林纾从中作梗,未能成行。

钱基博从事教育事业,起于1913年,当时有人请他到无锡县立第一小学任教,他在《自传》中写道:“我欣然答应,从此做教书匠,回复我祖父三代老本行。历小学,中学,师范以到大学,总算教课没有什么讲不下去。”钱基博穷尽毕生精力,置身于教育事业,曾就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上海光华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浙江大学、湖南师范学院、武昌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学院等。再者钱基博所处的时代,正值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当口,国家危亡,民族危亡,钱基博作为一位教育家,面对那时的情形,有何见教呢?1952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觉得我中国,好比一条四千年的神蛇,现在正在蜕壳,当然周身不适。他身上组成细胞,哪是老废细胞,跟着壳蜕去以致死亡。哪是新细胞,扩展神蛇的生命,将来发扬威力。这须看我们各个人的努力!苟其一个人,为社会,为历史,向后瞻望,而不仅仅为自己打算,决有前途。”

钱基博著述丰富,阐释读书法,有多部著作需要重视。此文略举三例:

其一是《国学必读》,谈到此书缘起,钱基博引用曾国藩的话说:“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再谈到自己的读书经历,他写道:“余文质无底,然自计六岁授书,迄今三十年,所读钜细字本,亡虑三千册。四书五经之外,其中多有四五过者,少亦一再过。提要钩元,廑乃得此。然则此一编也,即以为我中国数千年国学作品之统计簿也可。”为此《国学必读》分文学通论、国故概论两部分,收录的人物,上起自魏文帝、昭明太子、苏轼,下讫于胡适、胡愈之、郑振铎等。总计录取54家,包括文章80篇,杂记78篇。其中收录自己的文章4篇,以《某社存古小学教学意见书》一篇,论说读书方法,最为精辟丰富。文中还提到一些关于读书法的好书,有王筠《教童子读书法》,沈有卿等《经史国文补习科答问》,还有他自己的《国文研究法》等。

其二是《古籍举要》,此书内容,来源于钱基博为从子钱锺汉授课,讲述陈灃《东塾读书记》的内容,后来收集成书,原名为《后东塾读书记》。钱基博将自己的书房,也称为“后东塾”,题楹联曰:“书非三代两汉不读,未为大雅;文在桐城阳湖之外,别辟一涂。”在《古籍举要》序言中,还记载了钱锺书与父亲钱基博的一段对话。当时正值长夏,钱基博与几个晚辈在院中纳凉,他谈到读陈灃《东塾读书记》,可以与朱一新《无邪堂答问》配合阅读,前者以端其向,后者以博其趣。说到这里,钱锺书插话说,朱氏的文笔有胜于陈氏,对此钱基博做了一番解释;钱锺书又说,他读朱氏《佩弦斋文》,见到朱氏自诩“人称其经学,而不知吾史学远胜于经。”钱基博说,这也正是朱氏的学问,较陈氏的高明之处所在。事后钱基博感叹:“闭户讲学,而有子弟能相送难,此亦吾生一乐。”

其三是“钱基博集”中所辑《国文教学丛编》,此为钱基博教学论文及讲义的结集,其中收入很多好文章。如《国文教授私议》《师范学生宜练习批改文字》《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国文科正名私议》等,很值得详读。

钱基博论读书,提倡读写结合,如他在《自传》中写道:“顾基博独自谓所著文章,取诂于《许书》,缉采敩《萧选》,植骨以扬、马,驶篇似迁、愈,雄厚有余,宁静不足,密于综核,短于疏证。”谈到读写互鉴的心得,钱基博妙论极多,本文略记几段:其一是讲诵与读的区别,钱基博写道:于诗曰诵,于书曰读。诗书可诵,典礼则读而不诵。诵者玩其文辞之美,读者索其义蕴之奥。古人之所谓诵,今人曰读。古人之所谓读,今人曰看。而今日之国文教学者,只言读本,而无看本。譬如两轮之废其只,双足之刖其一。进而论看与读的区别:“看之为言望也,有远视茫茫不求甚解之意焉。未若读之为好学深思,籀绎其义蕴至于无穷也。”其二是讲文与字的区别,钱基博写道:读书必先识字,须知独体为文,合体为字。《说文解字》中有九千余字,而文不过五百个。如日、月为文,两者合体,即为明字。再如日、木为文,两者合体,日在木上为杲,日在木下为杳,日在木中为東,等等。其三是作文的禁忌,钱基博写道:“世间有五种文字,不可令小学生读,虽美勿取焉者。”哪五种文字呢?钱基博解道:文字有江湖气者不取,文字有海气者不取,文字有客气者不取,文字有名士气者不取,文字有腐头巾气者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