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刚拿到《三行集》的时候,讶异于它的小,完全没有一本书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漂亮的笔记本,遂想起张新颖在文章里表达过对笔记本的喜爱,这个时代诸多文创笔记本的小巧、精美和空白,分明是对很多充斥着陈词滥调的大部头书籍的嘲讽,他于是对一个编辑说,“你要是能把我的书出到你们的笔记本的水平,我就太满意了”。
其实,这些三行诗早在2017年就被收录到张新颖的第一本诗集《在词语中间》。只不过当时这150首短诗是按常规一首接一首地被排印在书里的,那种好,当然也能被细心的读者体会,但也很容易被埋没。因为少了一点最初在笔记本上一页只写三行时孕育出的奇妙气息,而一本诗集原本就不单单是一本写满字的书。
打开这本《三行集》,慢慢读进去,会有一种从小巧精美到疏朗开阔的奇异反差,像爱丽丝掉进一个不起眼的树洞,却没料想通向的是“缩微的洪荒”。每页只有一首三行诗,剩下的是一大片空白,然后再到下一页的三行和三行周围的空白,偶尔有几笔线条画,跟诗句保持若有若无的联系。这些空白迫使我们不断地停下来,在这些空白中走神或想自己的事情,随后又不断地期待接下来的三行,期待诗人和词语如何在分行与翻页的季节中流转。
张新颖在《三行集》里常做的一个试验,就是让一个词在三行中反复出现,在它与不同词语的碰撞中,这个词语本身的意思就会慢慢被擦亮,变得新鲜。比如:
父亲说 小公园挺清气
母亲说 去年中秋那些照片拍得清气
生活搓揉了快一个世纪的树皮脸 还有清气
“清气”这个词,作为一个日用而不知的方言词,在三行的每一行都出现,同时也一直在暗自变化,通过父亲、母亲和叙述者对这个词语的不同使用,诗人不是直接告诉我们“清气”的意思,而是让它的声音在词语和词语之间碰撞,让这两个熟悉的字变得陌生,然后慢慢又浮现出新的东西,这个新东西是被我们感知到的,而不是被诗人直接给出的。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是在与词语交谈,同时也是让词语和词语交谈,甚至,他把读者也拖入这种交谈中。
与语言交谈 不是用语言交谈
就像与风交谈 与光交谈
与黑暗和沉默交谈
这首诗要表达的意思,张新颖在第一本诗集《在词语中间》的自序中也说过,可以概括为他诗歌的努力方向,写诗是与字、词、句子相互交流,而非“使用”语言,“不是‘使用’语言,语言才敞开了。敞开了它自身,也敞开了与万物百汇的关系。没有封闭的语言,也不会去封闭事物”。但这首诗又不仅仅只是它所要表达的意思。在这三行中,“交谈”这个普通的词出现了五次,也同时变化了五次,这种变化不是通过对这个词的描述和修饰,而是通过将它置于不同的处境之中。这三行仿佛是一个乐句,在第一个“与语言交谈”的主音出现之后,是一组诠释性的变奏音符,从“不是用语言交谈”的否定性低声部,到“就像与风交谈”“与光交谈”的渐次升高,又突然转向“与黑暗和沉默交谈”的低沉,转向休止。这些句子不仅仅在表达一个“与语言交谈”的期望,它们也是在成为这个期望本身,通过重复、分行与跌宕。
也正是在交谈的意义上,这些三行诗中的每个词语之间的关系,就令人惊奇地呈现出一种平等的关系。以至于在这些诗中,每个词语都具有相同的重量,没有哪个词语从属于另一个词语,没有哪个部分从属于整体,虽然整体依旧模模糊糊地存在,但它并不是凌驾于那些局部之上,而是和那些局部也保持着某种平等的对话关系。也正是这种平等感,让这些三行诗显得充沛饱满,生机勃勃。这,其实是一种很久以来很多写作者都力求做到的写作理想,就像人与人之间应当具有的那种平等,就像一个人的生活中每个瞬间应当具有的那种平等。在生活中,没有一个时刻仅仅为了未来某一个重要时刻而生,每个时刻或许对未来有所期冀,但同时它也自我完成;同样,在人与人之间,没有谁仅仅为了另一个人而活,他或许乐意服从和牺牲,但即便如此,他也首先属于他自己。这样的平等理想,似乎每个人都容易理解,但那些流行的陈腐的语言恰恰在暗自败坏这样的理想,以它们自身对于内容、意义乃至意识形态的屈从,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正如布罗茨基所强调过的,“诗的写作是意识、思维和对世界的感受的巨大加速器”“每一新的美学现实都为一个人明确着他的伦理现实”。假如我们能像诗人所希望的那样“与语言交谈”,我们或许就可以更好地与面容各异的他人交谈,也与自身的不同阶段交谈。
作为一个中年之后重新拿起诗笔的写作者,我们竟很难通过这些诗句去辨识他的年纪,而这种辨识,其实在很多写诗者那里都可以轻易地实现,很多写诗者究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年轻时的诗歌风气给自己的浸染。而在张新颖的诗中,却有一种刀刃新发于硎的干净明亮,仿佛摆脱了时间束缚之后的生生不息。
十五岁夹在书页里的星光
五十岁学习打开的方法
学习像旷野那样展开它
我们在这本《三行集》中,其实不断遭遇的,就是这样的“旷野”。这旷野,是一个人在回望与见证中不断铺展开来的时间的旷野,是在写诗过程中所触碰到的由风物与智识构成的旷野,同时,也是语言的旷野。他笔下的字、词乃至句子渐渐呈现出一种雅语和俗语在融合中生发出的自在与辽阔:
年来新生面
春回上出心
一月 送给半途看了一会儿枯草的人
这些句子,我们已经很难用典雅或平易来形容,它们有点像具有良好古典乐修养的现代爵士钢琴家弹出的即兴乐曲,在随意中有诸多值得仔细研究的变化。“年来新生面,春回上出心”两句,看似五言的工整对句,却全以平声起调,且没有平仄的对应,所以有一种涩劲和拗劲,但这种涩和拗,旋即被第三句突然的短词和随之而来的口语化长句子给化解了,而末句的“枯草”和前面两句的“新生”“上出”又形成一种张力,前两句中被新年和春意激发出的普遍意义上的面容与心灵,最终落实在第三句中那个具体的“看枯草的人”身上。在这短短的三行中,音韵和节奏的张弛感、意义的张弛感乃至在普遍与具体之间的循环,共同构成一种生生不息的诗性存在。
《三行集》的写作,起于2016年4月,止于2017年3月,或许正是在这一年的三行写作的试验中,张新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语调和对于语言的信心。他的诗,如果用他自己的诗句来形容,就是正在“变得清晰、确定、明亮”(《双色金鸡菊》)。他相信明亮是一种品质,尤其在阴霾晦暗的时期,他力图捕捉和最终写出来的,是欢乐,是那些生生不息的东西。就像他在《她的旅程》这首诗里最后几句中所说的那样:
欢乐才是独特的,才是完整的个性
……
而要理解这种欢乐,理解这种智识,可以从《三行集》为我们展开的旷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