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寻到霜红龛

辽宁日报 2021年03月23日

赵 松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读到了梁羽生的小说《七剑下天山》,里面的情节后来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位武功高、精医术的傅青主。

1994年,受友人熏染,我迷上了书法。最初买的字帖里,就有傅山(字青主)的那本《行书杜甫秋兴八首》。我记得很清楚,买它的时候,是在冬天里。当时暮色初降,正下着小雪。我把装着字帖的塑料袋挂在了自行车把上。那天不冷,在两侧的灯影交错里,细碎的雪花不时落到微卷的字帖上。这位傅山,原来就是那个傅青主啊,我这样想着。而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位手持宝剑默然伫立于风中的大侠。

回到家里,把这字帖翻看再三,喜欢。可拿起毛笔试临一下,却发现很难,当时手上功夫有限,也只好暂且作罢。不过平时我最喜欢翻的字帖,却还是它。慢慢地揣摩久了,就觉得,由傅山来写杜甫这组诗,特别对劲。他懂杜甫。他笔下的那些字,于肃穆中收敛着筋骨,在寒意里克制着沉痛,笔墨里含得住老杜诗里的那股沉郁的精神。

后来,又买了他的《小楷金刚经》、一些行草和草书类的字帖。尤喜其小楷,特地复印了一本,放在办公室里,没事就拿钢笔临上几页。至于他的行草和草书,不看旁边标注的原文根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我喜欢的是它们肆意磅礴的气势跟变化无尽的意态。而他的书,却是遍寻不得。那些年里,每逢去沈阳或是北京,我都要到各类书店里寻找他的书,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过。就这样一直等了十年之久,才遇到了那本当代人编写的《霜红龛杂记》。里面收录了他的一些短文、札记和尺牍之类的文字,我简直视若珍宝。我把它放在枕边,随时翻阅,不时摘录。

通过这些文字,其实验证的还是那句老话:文如其人。看傅山行文,即可知其个性风骨,他不仅见识广博、学问精深、多才多艺,还是个严谨犀利的思想者。他点评经史子集的文字之精彩自是不必多说的,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对赵孟頫书法的尖锐批判。尤其是“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这里说的是书法之道,也是文章之道,更是为人之道。后来又看了他的传记,知道了他的传奇人生,对他更是倾慕不已。

傅山一生著述丰富,但生前并未成集。直到清末,山西人丁宝铨编辑整理出《霜红龛集》四十卷,此事才算有了交待。对这部书,我是寤寐求之,却遍寻不得。结果思之过度,或许是老天见我可怜,就让我先在梦里见到了。那可能是我做过的梦里最清楚的一个了:在温煦的午后,我走在一个很大的宅子里闲逛,连个人影都没有。后来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在故宫里。我这才恍然明白,难怪这里的房子都那么高大。左顾右盼间,我又发现,这里其实有点像藏书的地方,只是房门都是紧锁的。颇让我意外的是,其中有间大房子的外墙下方竟然还有些抽屉。我就过去拉开了其中的一个,结果里面露出了一部书的橙色封面,上有黑色篆体的四个字:霜红龛集。大喜之下,我就醒了。

2008年夏天,有天午后,我在一家书店里闲逛。古籍部分在最里面。那些书架的上下堆放了很多书。我从下往上慢慢看。待到站直腰身,仰头看最上面时,忽然就愣住了——三本橙色书脊进入我眼中,《陈批霜红龛集》!叫来店家,取下它们,一看封面,跟我梦里的一样,篆书的名字,只是多了两个字“陈批”。此书是影印版,批注者是山西学者陈监先,此书是其一生最大成就。

我该怎么描述把这套书带回家里后,坐在床上反复摩挲时的百感交集呢?我只能说,那一刻,确实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甚至要远比梦里来得美好,尽管那书并不是真正的线装书,装帧上也称不上精良。但是,即使后来我终于购得二十卷本的精装《傅山全书》,都没能让我再次体会到这种美好。毕竟,一个梦,你只能醒一次,也只能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