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妮娜
近年来,女性意识抬头,某种程度上,北大教授戴锦华与清华大学副教授孟悦所呼吁的“浮出历史地表”的历史进程在持续地行进,关于女性生存的银幕表达、艺术创作日渐增多,“浮出”于社会的显性意识层面。
在这个持续的进程中,人们才发现女性在日常生活中近乎淹没无声的痛苦是如此普遍,其需要关注的侧面又是如此丰富,唯有真正慈悲的心肠和细腻的笔触才能偶尔抵达。与那些女性遭遇被拐卖、被虐杀、被霸凌、被压榨的题材相比,知识女性杯水微澜式的精神世界的痛苦似乎是轻微的,最易于被冠以“矫情”“作妖”之类的“一言”以蔽之。但是好的作品好就好在这近似无事之处写出了悲剧的起源,写出辗转反侧,终而将人的精神意志彻底吞噬的心灵暗黑之处。有时候我想,这才是大艺术家的派头:既慈悲为怀又心狠手辣。这类作品,远有费穆1948年拍摄的《小城之春》,近有韩国电影《82年出生的金智英》。而小说中也有同样精准的同类作品,例如,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的短篇《到十九号房间去》。
简单地复述一下《到十九号房间去》:一对中产阶层高知夫妇,合力经营起了一份人人艳羡的生活:良好的教育背景、体面的职业、4个孩子的家庭、带白色花园的大房子、时不时地聚会和出国度假,等等,总之就是足可以放在售楼处样板间里展出的完美生活:明亮、富丽、时髦、实用,既有亲情的温暖又有良性运转的动力。作为家庭核心的夫妇俩马修与苏珊,个人素养极高,彼此珍视,没有失去对彼此的吸引力,几乎是完美人设。然而,最大的问题出在已经在家哺育孩子10年以上的女主人苏珊身上,她从第一次怀孕那一天起,一直苦等最小的双胞胎孩子上了小学,也就是“脱了手”,觉得自己签给孩子的“卖身契”已经差不多该到期了,这时,她发现仍然没有“赎回”自己的可能。她做了各种尝试和努力,还是无法从“母亲”“主妇”的身份中剥离出一个平静的空间。最后,她靠着每周从丈夫手里要来的可怜兮兮的5英镑,换取一个邻区小破宾馆寒酸的单间“十九号房间”中几个上午的绝对孤独。为了维持这个状况,她还谎称自己外遇,蹩脚地虚构了一个情夫出来。结果这个地方终于被丈夫追踪到了,她独立享有一点孤独的愿望终于破灭了,只好选择自杀。
这小说写出了一个精神事件,也可以说是一种疯狂的执念:人们无法享有也无法找到一个完整隔离于外界的空间,就拼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自我;小说也写出了与这强大的执念不相称的执行力:可怜的苏珊,在她的行动与愿望之间,永远隔着一种对抗的力量。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非是去邻近的街区租了一个房间而已。她最大的反抗,无非是拥有一室的独处而已。这房间的寒酸与她拥有的花园洋房的气派无法相比,却是她最后的安宁之所,一旦这个地方也被找到,她竟然再无别的地方可去。唯有死亡能一次性带给她那种奢侈的孤独。
作为多丽丝·莱辛最著名的小说,这故事引起的反响是多种多样的,但都围绕着——是否家庭的簇拥和社会身份的失落造成了女性精神毁灭的悲剧。所谓“人生赢家”的生活模式哪里出了错,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以至于前半截人生努力追求的,却是后半截生活中不顾一切要逃离的。甚至,苏珊是否进入了抑郁的症状,那么小说的意义就在于为心理学提供了病例。与艾丽丝·门罗的《逃离》相比,人们更能理解、“共情”后边那个女人——一个女人没受过多高的教育,不具备独立谋生的能力,早早嫁了个男人却又有时不时被冷暴力的迹象,那么这种处境下,任谁都是要逃离的。可是,苏珊,苏珊是一个不好统一解答的谜题。它围绕着一个终极问题,而不仅仅是女性的问题:人们对精神上的自由有多渴望,以及愿意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这个略长的短篇中,也包括在这本同名短篇小说集所收录的多个篇什当中,多丽丝·莱辛贡献出了一种高级的小说技艺——现实主义最基本也最深湛的写实功力。它包括两部分:在人性极幽微处所做的细致观察力与饱满而节制的表现力。她对人从看上去的“正常”“健康”到渐渐进入轻微病态这个阶段的把握,精准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在我记忆中上一次被如此震撼,大概还是上大学之前读到张爱玲《金锁记》的时候。两位女作家都写出了“一步一步,通往没有光的所在”,那种看似十分平静的疯狂。这对人性的表现力堪称高清——是啊,在我看来,同样都叫作“现实主义”或者叫“写实”,但成色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能叫“标清”,而这两位可以叫“高清”,就是连蝴蝶腿上的毛毛都给交代清楚的那种呈现力。但是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表现力,她却丝毫不滥用。作者叙述的语调一直是节制的、舒缓自如的,而且,她的叙事语调还在不引人注意之处时常发生变奏,一个隐性的声音,经常在女主人公愤怒、怨恨、申诉之际,冷静地插入,代表着她的智性在行使判断:这没什么。例如:面对丈夫的风流迹象,“没有必要使用‘不忠’‘原谅’和其余这些张牙舞爪的词语:智力是不允许使用这些词语。智力也禁止争吵、生闷气、发火、疏远的沉默、指责和眼泪。最重要的是,智力禁止眼泪”。
在这儿,智识者的腔调俨然成了个单独的角色,对行为加以监控——这给我一个提示,一个线索,这也许是苏珊精神毁灭的一个原因:她的智性太强大了,行使自我监管的任务太尽职尽责了,她的智性代表外界的要求(按照所有女性身份需要承受的那样)对她发号施令。她能躲过孩子们,躲过家务事,但她躲不过智性的声音。她活在智性给予的自我囚牢中。也许只有在十九号这个肮脏的小房间,与女性职责一并跳出来的智性能安静下来。
多丽丝·莱辛写出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是1962年,直到45年之后,2007年,因《金色笔记》的成就获诺贝尔文学奖,其时她已经88岁。作为作家,她不能说是晚熟,只不过巨大的声名来得晚——晚熟的不是作家,是读者以及评论者。在获得诺奖之前,她有漫长的写作生涯,她的一批十分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也包括《到十九号房间去》上下两册所收录的这些有趣的篇目,就是这期间创作的。她的短篇系列与专攻短篇的艾丽丝·门罗比较毫不逊色,犹有过之。她曾被誉为继弗吉尼亚·伍尔夫之后最出色的女性主义作家——也许是因为《到十九号房间去》接过了伍尔夫关于“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话题,但是莱辛自己并不同意“女性主义”这个说法。确乎如此,在我的理解当中,一个作家,如果要够博大、够慈悲、活得够长久、摄入笔下的众生更多的话,她是不应该也不必服从于某一类命名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从题材上说,她的写作溢出了写女性的题材;即便是在写女性的这些尤为精妙的作品中,她指向的也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所关心的东西:我们的精神处境如何,我们的心灵是否安好——当然,这不是生存安全的问题,也不是那些关于如何解决饥饿和苦难的文学所关心的问题,而是高一个层面的问题。但我觉得,随着阅读人群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这样的话题其实越来越重要,而女性故事只是用来聚焦这种生命意识的方式,而不是终极目标。所以,还是诺奖颁奖词说得有道理:“莱辛和伟大的十九世纪的叙事传统相连”;“她提出了我们如何活着、为何活着这些永恒的问题”——在我看来,了不起的女性写作,就应该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