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张应
前不久,《缘缘堂随笔》引路,带我去浙江桐乡,拜谒了丰子恺的缘缘堂。
古老的京杭大运河,自杭州出发,到桐乡市石门镇时,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临时改变去向,在此拐了一个120度的大弯,朝东北方向奔流而去。石门镇,因此也叫石门湾。运河西岸,古时吴越分界处,一条支流上有座石桥,叫木场桥。桥南头有一所宅院,院门正对着桥头。人在石桥上,透过敞开的院门,便能看见院子中央一尊黑色的坐姿雕像。宅院是丰子恺纪念馆。雕像面貌清癯,戴一副圆形眼镜,蓄着直挺挺的长胡须,一看就知道他是丰子恺。院中有小院,小院里的建筑,便是缘缘堂。
从前,我一直以为缘缘堂是很大的宅院。到了才知道,所谓缘缘堂,不过是一幢三间上下的楼房。读过《缘缘堂随笔》我才明白,缘缘堂是丰子恺物质生活的家园,也是他的精神家园。借用丰子恺“人生三层楼”的说法,缘缘堂既是丰子恺的“一层楼”,也是他的“二层楼”。丰子恺没有明说他的人生也有“三层楼”,他只是带着艳羡的口气说他的老师住在“三层楼”上。其实,丰子恺本人何尝不在“三层楼”上。这个“三层楼”,就是他的缘缘堂。
阅读《缘缘堂随笔》,尤其实地造访缘缘堂,对缘缘堂的前世和今生看得更加清楚。不,“今生”之说不够准确,应该说看清楚了缘缘堂的前世和来生。呈现在世人眼前的这幢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并不是缘缘堂真身,它只是缘缘堂的再生物。丰子恺笔下的缘缘堂,早毁于侵华日军炮火。这幢缘缘堂,是当地政府于1985年在原址上仿照原貌复建的。
缘缘堂院墙上,有一扇橱窗式“焦门”。玻璃里面的“焦门”,由多块黑炭拼成。这些烧焦的木炭,是从炮火中抢出的缘缘堂遗物。“焦门”,俨然一扇锁死的“记忆之门”。门里那一段历史,让人无法回避,却又不堪回首。那是丰子恺心灵上的一块伤疤,又何尝不是一个民族历史上的巨大伤疤。
1933年春天,丰子恺花多年攒下的稿费6000大洋,于石门湾老屋后“建造高楼三楹”。丰子恺辞去教职,回乡住在雅洁幽静的缘缘堂里,潜心读书,写作画画,直到日军入侵石门湾,才仓皇而又不舍地携眷离开缘缘堂。丰子恺住缘缘堂那段时间,是创作的黄金时期,完成了20余部作品。
可惜,1937年底,丰子恺离开石门湾不久,侵华日军一枚炸弹让丰子恺心爱的缘缘堂,化为一丛熊熊火焰,留下一堆灰烬。丰子恺再也无法回到他心心念念的缘缘堂。
到访缘缘堂,阅读缘缘堂,追抚缘缘堂古今,对丰子恺的认识又深了一层。活于俗世,丰子恺却不是凡俗之人,他在骨子里一直是个悲悯之人。他一向最忌杀生,曾专作《护生画集》6集,奉劝世人护生戒杀。
在丰子恺看来,护生之旨是护心。不杀蚂蚁并非为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顽童无端一脚踏死群蚁,此心放大起来,就可以坐着飞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故残忍之心不可不戒。
丰子恺的仁慈之心似乎与生俱来。小时候,父母给他取乳名“慈玉”,大名“丰润”。上学时,老师为使他名字好写好认,自作主张改“丰润”为“丰仁”。于是,丰子恺的人生,自“慈仁”出发,一路走来,始终心怀仁慈。
丰子恺惜缘缘堂如命。得知缘缘堂被毁,丰子恺痛不欲生,一口气写下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及《辞缘缘堂》一系列怀念缘缘堂的文章。在其他诸多文章里,也情不自禁地提到了缘缘堂。后来出书,他多次以“缘缘堂”作为书名,出版了《缘缘堂随笔》,还有《缘缘堂再笔》《缘缘堂续笔》《缘缘堂新笔》。缘缘堂,终成丰子恺的代名词。
在缘缘堂,听纪念馆负责人说,此处从不接待大批游客。的确,缘缘堂不是旅游景点,它是一本书。这次,专访石门湾,目的就在于我想读懂“缘缘堂”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