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名背后的观念史

辽宁日报 2021年02月22日

张永涛

公安部户政管理研究中心2020年全国姓名报告,统计了当年新生儿使用频率最高的10个名字,女孩是一诺、依诺、欣怡、梓涵、语桐、欣妍、可欣、语汐、雨桐、梦瑶,男孩是奕辰、宇轩、浩宇、亦辰、宇辰、子墨、宇航、浩然、梓豪、亦宸,最低使用频率也在万次以上,风格统一到难以辨识,对下一代美好的个体个性预期就这样吊诡地以集体化、时代化的面目扎堆呈现。

其实名字雷同,绝非巧合,其背后体现着时代的观念。这些新生儿的祖辈可能也共享着一个个带有时代烙印的高频名字,如建国、建军、国立、国强,揆诸往古,我们会发现此种现象有着悠久的传统。

西汉尤以武帝之前,《史记》《汉书》中常见寄寓安邦定国、开疆拓土的人名,如韩安国、孔安国、于定国、窦广国、赵广汉、张安世等,与当代的建国、国强是同样的命名逻辑。武帝及以后,寄寓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人名增多,如韩延寿、甘延寿、杜延年、李延年、田千秋、韩千秋、刘彭祖、窦彭祖等,乃至去病、去疾等期望相对保守的名字也不少。如果说武帝去世前颁布《轮台诏》标志着汉代国策从“尚功”到“守文”由外而内的转变,那么上述命名观念的变化也透露出同样的信息。

陈寅恪曾指出:“东汉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讥二名之义,习用单名”,东汉较之西汉,双名变为单名,儒家价值规范成为绝对标准,职是之故,同样寄寓功业,东汉人名就变成孔奋、石奋、侯霸、张霸,而长生追求则演化为品德养成,君子比德于玉,汉末三国人物以玉命名者尤多,仅“建安七子”里就有三人:陈琳字孔璋,阮瑀字元瑜,应玚字德琏。

到了东晋南朝,人名中之字盛行,史家裴松之、画家顾恺之、数学家祖冲之,甚至像王羲之那样四代相袭(其子献之、孙静之、曾孙悦之)命名“某之”的人家也不少。陈寅恪就此议论,“六朝人最重家讳,而之、道等字则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虽不能详知,要是与宗教信仰有关。”又据陈氏弟子万绳楠考证,之字是当时流行的五斗米教旗帜符号。当时人名中还常见道、僧二字,如谢道韫、檀道济、萧道成、王僧辩、姚僧垣、崔僧护等,这都与儒家规范松动,又遇释道信仰竞争的时代背景有关。

清代学者赵翼对人名扎堆化、潮流化现象也曾有两条有趣发现。《廿二史札记》“五代人多以彦为名”,胪列百余名彦的五代人物,如王彦章、符彦卿、慕容彦超等,彦是贤士俊才之意,《诗经·郑风·羔裘》有云:“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好含义人人爱,所以在五代前后,彦用于人名也不稀见,如隋末唐初之祖君彦、桓彦范、贾公彦,北宋之文彦博、周邦彦、李邦彦。

另一条《陔余丛考》“宋人名字多用老字”,举出孟唐老、孟元老、杜莘老、高商老、吕渭老、孙莘老等数十人。后又有人补充说宋人还多用翁、叟二字,如魏了翁、刘辰翁、叶绍翁、陈尧叟、陈莘叟、汤莘叟等。此外,北宋人好用“父”取字,如王安石字介父,其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安礼字和父,豫修《资治通鉴》的刘敞字原父、刘攽字贡父、李清照之夫赵明诚字德父。不过宋人并不一味“倚老托大”,以孙命名的也不少,如苏轼《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一诗中的刘季孙(字景文)、《直斋书录解题》作者陈振孙、词人王沂孙等。

观察包含叟、老的人名,以唐老、商老、莘老、渭老、尧叟一类最多,唐是唐虞之唐,莘是商代伊尹躬耕之地,渭是周代姜尚垂钓之处,满含儒家臻于三代之治的理想追求。而以翁、父命名,却并非倚老。父是男子美称,又作甫,先秦人名多用,郑玄注《仪礼·士冠礼》:“甫是丈夫之美称,孔子为尼甫,周大夫有嘉甫,宋大夫有孔甫,是其类。甫字或作父。”翁与父同意,《史记》载刘邦对项羽说“吾翁即若翁”,汉代人以翁命名,取意当同于父,如“能以精诚致魂魄”的方士李少翁、郭解字翁伯、金日磾字翁叔等。宋代老、叟、翁、父命名的潮流,体现了当时儒学复兴背景下的复古趋向。

不知道千百年后的人们,将从一诺、依诺、奕辰、亦辰这些名字中续写怎样的观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