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北大荒讲究猫冬。过年的那几天休息,更是要猫冬了。任凭外面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度,屋里却是温暖如春。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熊熊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即使是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两头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儿,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的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儿的饺子。应该说,这是我们在北大荒一年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当然,北大荒的大年夜里,饺子并不是绝对的主角,杀猪菜也不是,它们二位和酒联袂,才是过年的仨主角,是这一夜亮相的刘关张。这时候的酒,必备两样,一是北大荒军川农场出的60度烧酒,二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滚烫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左右开弓、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体验。得特意说一说冰啤,是结了冰碴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的凉。照当地老乡的话说,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喝得痛快,如今让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数。
大年夜里,大家汇聚在我们队的大食堂里。大食堂也是我们队的会堂,所有的会议,都在这里举办。和其他时候不同,大年夜的聚会最为热闹,烟火气浓,人声鼎沸。那时候,没有红灯笼可挂,但食堂外有冰灯闪烁,虽制作得简易,歪七扭八,却应和着食堂里的欢声笑语,烘托着我们过年别样的气氛。
痛饮之后,这一夜,醉酒的人不在少数。即使没有喝醉,嗓子眼儿也让酒烧得直冒火。这时候,解酒,或者解渴,以浇灭嗓子眼儿冒的火的最好东西,不是老醋,不是热茶,而是冻酸梨。这玩意儿,北大荒独有。以前,老北京也曾经一度有过冻酸梨卖,但不是一个品种,远不如北大荒的冻酸梨个头儿硕大,汁水饱满,更主要的是酸度十足,一口咬下去,在平常的日子里,会让你回味无穷,在大年夜这种醉酒的时刻,就更是一下子钻进胃里,然后一箭穿心,将酒击溃,让你即便不是瞬间酒醒,起码让你打一个激灵,清醒几分,嗓子眼儿冒出的火熄灭大半。
关键是这时候,得有冻酸梨呀!冻酸梨成为此刻的救兵、众人的渴望,是比饺子、杀猪菜和酒都要重要的主角了。
就在这时候,秋子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泡在凉水中的冻酸梨。怎么就这么恰当其时呢?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一响,主角就应声出场,赢得了一个挑帘好!
秋子是我们队上的司务长,他是北京的,我的中学同学。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秃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年夜里,大伙儿肯定得喝高。年三十这天一清早,秋子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县城,想去为大家买冻酸梨,顺便为大家再采购点儿过年的其他吃食。县城离我们队一百来里地,“铁牛”是一辆三轮的柴油车,突突突地冒烟,跑得却不快,这一来一去,得跑上小一天。所以,秋子一大早就出发,谁知道起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跑遍了县城大小所有的商店,柜台上已是空空如也,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连平常卖不出去的水果罐头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秋子看见一家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家伙,就近一摸,是冻酸梨,尽管不少都冻烂了,是别人不买的剩货,但秋子还是都包了圆儿,把这半麻袋冻酸梨都买了回来。一百来里地赶回我们二队,才解了大年夜大家的燃眉之急。
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说好听点儿,像手雷,像铅球;说难听点儿,跟煤球儿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后,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但那玩意儿真的很解酒,和酒是冤家,是绝配。那一年的大年夜里,我们都是靠它解酒、润嗓子、开胃口。
冻酸梨吃得一个不剩,大家缓过了气,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大年夜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都想家了。此刻,爸爸妈妈都孤零零地在遥远的北京过年呢。
队上,有狗吠声,歌声惊动了它们。
队口和食堂外的冰灯,寂寞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