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广阔之后呢?

辽宁日报 2021年02月08日

胡艳丽

提示

生活本来是可以很辽阔的,但前提是需要一个支点。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不论是其成名作——小说《聊天记录》,还是后续《正常人》的书写,都是在探寻这个支点,寻找生命辽阔、精神辽阔的可能性。她以精微见广阔,以看似没有背景、没有幕布的单纯书写,展现的却是时代中极具代表性的个体,以及他们的精神生态。

鲁尼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作家,她的小说和她一样很难被定义,很难被模仿。她在写作中带着点到即止的修养、轻盈利落的个性,以及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举重若轻,她常常将问题轻飘飘地抛出,让它们随情节飘荡。

个性是时明时暗的火

就《正常人》中的男女主人公来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玛丽安如同月亮,径自皎洁,只是在别人眼中时而光明、时而晦暗,但这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康奈尔则有着双重人格,一方面孤僻,另一方面又渴望合群,他在两者之间摇摆、挣扎。他们之间产生交集的那一小部分是孤僻与才华,这让他们彼此产生吸引力,而不同之处则产生排斥力。

鲁尼的书写看似平白、简单,在并不复杂的情节冲突中,不时放入一些心灵独白,但实际上这种书写又需要相当的技巧及心力。她在写作中加入了阶层差异、家庭冲突,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困境,以及由此滋生的种种恶习、隐秘的个人嗜好等。在其中,她还涉及了一个古老的话题,那就是人的个体性和社会性的关系,挑战了传统观念中越轨与正常之间的边界。这种书写,就注定了她的读者是那些拥有共情力的读者。很多单一思维、头脑武断者一看就会把此书看薄了、看轻了。

不妨先来品味下玛丽安个性中的“冰火两重天”。她曾是他人眼中的一块冰,我行我素,和自以为是的老师发生争执,独自看书,少与他人交流。在面对康奈尔时,她又是才华跃动的烛火,“她总是抛出一些问题,让对话出其不意地转向‘有时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像花样滑冰选手,即兴地讨论,如此熟练而完美地同步,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优雅地将她抛到空中,尽管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却每次都能将她接住”。默契、共鸣、心意相通,这是伪装不了的。

阶层面前谁是谁的王

就是这样的一片交集,让她与他有了故事的开始。但过分强调相同点,放高希冀,接下来就会跌得很重,如坠深渊。第一次冲突,来得有点突然,却在意料之中。渴望同学认可的康奈尔,选择邀请了一位他并不喜欢却符合大众审美的女孩儿参加毕业舞会,而放弃了与他私密接触几个月,被大家嘲笑孤立的玛丽安。就在这之前,他还对着玛丽安耳语:“我不是嘴上说说,我是真的爱你”,而她“过去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但现在她拥有了新的人生”。讽刺就在不经意之间。

在勇气面前,康奈尔一败涂地。玛丽安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康奈尔的内心世界经历了一场地震。那就是他的母亲点明了他与玛丽安的又一个不同点,即玛丽安来自律师家庭,而他的母亲不过是玛丽安家的女佣,在阶层上他配不上她。谁是谁的王,谁在被谁吸引,谁才是他们关系中的施舍者,这些问题压垮了这个在情感上从未长大的孩子。

鲁尼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能将“残忍”一本正经地写下去,还云淡风轻。接下来,步入大学校园的康奈尔迎来的是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由人人喜欢的“好好同学”落魄成被众人嘲笑的对象,而玛丽安却迎来了“高光时刻”,这里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是她的朋友。

人生如戏,有时候角色的互换,并不需要太多的起承转合。他不受欢迎的原因是穿着“老土”,不能轻易发表观点,他不具备有钱人的“品位”和“趣味”,而她虽从不炫耀,却天然拥有着中产阶级的优雅谈吐,再加之相对清冷的态度,使之成为男同学仰慕的对象。曾经的校园明星,在这里仅能因为“是玛丽安最好的朋友”而勉强被接受,并不时受到揶揄,就像个小丑。这里的同学显然并不比小镇里的同学高尚多少,他们同样拥有恶趣味和从众性,但不同的是因阶层问题,鄙视链发生了反转。

飞越卑微穿越精神的河流

康奈尔时时在意的恰恰是玛丽安时常忽略的。玛丽安坚持的,又是康奈尔不时向社会妥协的。阶层的差异,在玛丽安这里从来不是问题,她所需要的是爱、陪伴,以及亲密关系给她带来的接纳感、安全感。她这种内心的不安稳来自原生家庭母亲的冷漠、哥哥的刻薄,畸形的家庭带来诸多情感异位。但不论是康奈尔的知情、理解,对玛丽安才华的仰慕,还是在探讨某些问题时产生的共鸣,都不足以让他们的关系“有情饮水饱”。

康奈尔沉浸在属于自己阶层的自卑里,并没有因见识的增长,而让自己的格局同步扩大。他不时会逃离玛丽安的视线,逃离她精神的优雅和情感的卑微,他惧怕在玛丽安光芒映照下显出自己的狼狈,他知道他实际上并不是他们关系中的“王”。分分合合,本是年轻恋人之间的常态,但不争吵,“默契”地分开,在需要彼此的时候,再恰当地出现,则需要点“境界”。他们间的故事初看上去像极了普通恋人间的小矛盾,但再凝神细看,又会在每一次的“误会”中发现那其实是“不定时炸弹”,具有极强的威力。若有一天,炸弹炸毁他们在一起时产生的“境界”,则所有的教养、隐忍、适可而止,都会化为灰烬。

好在,在这本优雅克制的书中,作者没有再写“如果”“假若”,一切刚刚好。

整本书没有大场景,主人公连流泪都是轻轻的。他们的感情并没有中国式爱情的圆满结局,而是在开放式关系的自然流淌中,形成了开放式的结局。玛丽安建议康奈尔继续去留学,让生命变得广阔,那么广阔之后呢?书中有很多疑问,比如玛丽安问自己是否该原谅中学时代伤害过自己的同学?她是否真的能摆脱曾经畸形的恋爱模式?她与他,他们是否能跨越差异的鸿沟?一个人是否能真的改变另一个人?显然,在鲁尼的笔下,问题抛出已经完满,答案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