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提示
美国当代文坛从来不缺短篇小说大师,约翰·契弗就是其中一位。在近半个世纪的写作中,他潜入中产阶级的日常,深度还原这一阶层不愿向外人道出的隐秘真相。《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正是这样一部作品。从他不事修饰的长句中,谁都可以轻易地看到中产生活的真面目。它很残酷,也很真实,与我们的想象相去甚远。不过,不必苛责契弗写得太过真实。因为生活就是如此。我们缺少的,恰恰是契弗独有的清醒,以及直面现实的勇气。而这正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本能。
61个故事就像61幅素描
这个世界有两种作家:一种流连于想象,常常有意无意地将小说当成他放飞思维的练习场。另一种则完全地臣服于现实,立足他熟悉的土地,读他熟悉的书,看他熟悉的人,写他熟悉的生活。如果说博尔赫斯是前一种的代表,那么契弗则属于后一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与E·B·怀特、约翰·厄普代克同为老牌杂志《纽约客》的撰稿人,始终秉承彼时杂志的宗旨,将聚居于美国东北部的中产阶级生活,作为他写作一以贯之的主题,进而毫无争议地荣升为这一群体的代言人。
《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以下简称《短篇集》)共收录短篇小说61篇。61个故事就像61幅素描,密密实实地集中在他的出生地马萨诸塞州,以及为他带来巨大文学声誉的纽约。这不禁让人想起威廉·福克纳。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生的写作,都围绕着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展开。
毫无疑问,契弗就是美国东北部的福克纳。虽然他一再声称自己对从未去过的异国抱有乡愁,但事实上这种“别处的生活”终究离得太远,既不现实,也不真切。于是,他索性回到他的出生地——那片被称为“新英格兰”的沃土。福克纳曾说,“作家唯一的责任是对他的艺术负责”。而契弗的艺术,就是新英格兰的艺术。因此,就算看尽了世间的繁华,尝遍了人情的冷暖,他仍然忘不了新英格兰的山山水水、田地海港,忘不了童年时代行走在街巷里的家庭主妇,忘不了太多到纽约寻求梦想的打工人,以及每天穿梭在大厦各个楼层里的电梯工、门房、公寓管理员。
新英格兰社区的看门人
或许,在契弗的想象中,他就是新英格兰社区的看门人,每天迎来送往各色人等,并把他们的婚丧嫁娶、家长里短、人事升迁、成功失败,一滴不漏地记在心上。于是,阅读《短篇集》的过程,就像亲身走入一幢高层公寓,电梯一开一关,楼层不断变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相似的人与事。因为契弗的文学世界实在太过逼仄,就像眼前的公寓,扎实地塞满了往日生活的痕迹: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动荡时代的投影,更不会是百科全书,可以从容地装下整个世界。
这就像一潭温吞吞的池水,清而浅地照见了中产阶级的身影:他们自命不凡,住在价值不菲的社区里,在自家的沙龙谈论高雅艺术、收听古典音乐,自以为是地过着“凡尔赛”式的小日子,将整个世界统统抛在脑后。问题是,这种生活是否像表面上那么充满诗情画意?当然不是。至少在契弗看来,一切都像中产阶级的做派一样,经不起过多的推敲。《公寓管理员》一篇,他借人物之口说出了他的心声。切斯特是城里一幢大厦的管理员。他知道每一户人家的秘密:家庭籍贯、职业背景、装修风格、日常八卦。“他有时候忍不住觉得他们(大楼里的住户)可真是一个贫穷的物种。他们穷于空间,穷于光线,穷于安静,穷于休息,并穷于私密的氛围——穷于一切能使一个人的家成为他的避难所的要素”。
这句话奠定了所有故事的基调。显然,契弗并不需要违背本心,网开一面为这些“贫穷的物种”带去华丽的假象。既然“贫穷”早就是形容他们的关键词,他又何必耗费精力加以美化?因为清醒才是唯一的救赎。在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这种清醒与契弗相伴同行,几乎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揭开了生活的真相:集子里的每一个人物,从高居公寓顶层的成功人士,到终日呆在客厅里的阔太太,都活在对不堪一击的表面功夫的过度修饰中,从来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人生。
《哈特利一家》中,哈特利先生小心地保护着他的往事。一家人在某个冬日傍晚抵达他8年前曾经逗留的客栈。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又过着怎样的日子。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给其他客人“留下一种最近不幸遭受了某种损失的感觉”。可哈特利夫妇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损失?是哈特利先生失去了工作,还是另有隐情?在哈特利太太的心不在焉中,似乎隐藏着更大的不幸。他们和契弗最擅长描写的中产阶级家庭几乎如出一辙,有着同样的貌合神离与同样激烈的争吵,只是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维持着虚假的体面。
失意无处不在
不过,猜想归猜想,契弗并不急着用肯定的语气揭晓谜底。在接下来的段落里,他依旧不急不躁地讲着度假地的日常。只是到了最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表面上的平静,让一切永久地停留在悲伤之中。同样,《萨顿广场故事》里,年轻的蕾内独自过活。她总是言辞温和、待人亲善,“喜欢把她现在的生活想成是通往某种奇妙的、终极性的,甚至是传统型的生活的序曲”。只是这种希望很难变成现实。很快,一桩意外事件的来临打破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幻象。此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孤单一人的”。
很多时候,契弗就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他仿佛是清醒的人类学家,缓慢地走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脸上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讪笑,将路上所见都当成他的人类学标本。《巴别塔里的克兰西》一篇,乡下来的老实人克兰西拖着一条瘸腿,到东区一幢公寓开电梯。起初,他觉得所有住户“都是白糖做的”。女士们穿的皮裘、戴的珠宝,他一辈子都买不起;当他傍晚回家时,他就像从远方归来的旅行家,把他一天所见的新鲜事,统统告诉了妻子。
因为在他看来,那幢公寓就是不断涌现奇迹的巴别塔。然而,克兰西终究还是失败了。随着了解的深入,他逐渐看到了公寓生活的真相:他的乘客“全都错综复杂地被朋友和情人、狗和鸟儿、债务、遗产、信托财产和工作牢牢地绑缚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类似的故事占据了《短篇集》剩余的空间。尽管聪明的读者早就认定这只是纯粹的虚构,契弗仍然坚信,这些故事是真实的,是有据可循的,来自某个“早已失落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幸福。如果有,那也不过是一次偶然事件。至于新英格兰的生活呢,它早就被无处不在的失意所包裹,就像一堆灰烬——既然火焰已经燃烧殆尽,也就无所谓美与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