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元代书法名品《秋声赋》——

赵孟頫与欧阳修进行跨时空对话

辽宁日报 2021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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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行书,可与赵孟頫行书对比

元 赵孟頫《竹林七贤图卷》 局部

卷首细节

卷尾细节

元 赵孟頫行书欧阳修《秋声赋》

本报记者 凌 鹤

提示TISHI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不仅有线下实体展,也有丰富的线上展,以满足不同地域、不同观众的需求。展览内蕴的文化深意持续引发关注和研究。展览展出一百多件(组)文物,以书画为主要载体阐述文学概念,体现家国情怀。本报邀请专家从创作背景和艺术特色等角度对经典作品进行解读。本期的鉴赏作品为赵孟頫书欧阳修《秋声赋》,这是一幅极具文学与艺术价值的佳作。

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书写的宋代文豪欧阳修的《秋声赋》,堪称重磅展品,文学性与艺术性双高,对当今具有多层面的启迪。学者、书法家、“五个一工程”图书奖获得者张振忠,《艺术品》期刊副总编、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书法家唐昆,从各自的视角对此作品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为读者带来多种养分。

借辞赋巧书心

张振忠说,在辽宁省博物馆“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上,看到赵孟頫书写的欧阳修《秋声赋》,我们的眼光是钦羡的。这是历史上两位顶级大师的跨时空对话,是文化传承中两种艺术形式的交映生辉、相得益彰,更是今人对古人追慕与崇敬之心的历史写照。

欧阳修是北宋文坛的盟主,上接韩愈,下启曾巩、王安石和苏氏父子,是“唐宋八大家”中承上启下的人物,《秋声赋》是其最有代表性的赋体散文之一。在经历了文人入仕的政治追求和挫折后,看淡世事与寻求寄托,是写作该赋的人生背景。那年,欧阳修53岁。如历史上无数知识分子一样,他立功不成,转而立言。天命之年对政治人生开始放空,开启新的人生阶段。与此相对照的是,他此时的心境与期许,是人生的秋天。

赵孟頫作为书法家,在中国书法史上的位置是显赫而不可撼动的。他不但是后人众口流传的四大楷书巨匠“颜、柳、欧、赵”之一,而且,篆、隶、章草、今草、行书兼擅,是全才书法家。更重要的是,他在唐、宋崇尚法度和意趣之后,来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头看:以晋为宗,取法“二王”,追求韵致。明朝之后的书法家,一方面是对赵孟頫的学习和承效,一方面是某些书法家站在某个角度对赵孟頫书法艺术“软媚”的贬抑,但是,不论后人的评价有多少分歧、怎样因人论书,赵孟頫的书法艺术成就和历史影响都是无法磨灭的。

赵孟頫书《秋声赋》是其行书中最见功力和心性的作品,对比可见,一是变流丽华美为厚重沉涩,一改用墨饱满的恭谨状态,枯涩与圆润交映;二是变结体为随势生态,行笔酣畅,笔断意贯,多处两字连绵,因势构形;三是变“以字为营”为通篇整构,视野从注重每一个字的结构形态、倡导圆浑到因自然畅快而整体篇章错落变化,奇正相倚,趣味横生;四是变书写的拘谨心态为一气呵成,潇洒飞动,抑扬顿挫,毫无顾念。功力来自他的天赋和勤奋,心性也在此篇中有了别于其他作品的率真流露。

宋朝之后,书家书写前人诗文的情形渐渐多起来。黄庭坚写《史记》之文,赵孟頫书晋宋之赋,文徵明录唐人诗文,不一而足。书法的艺术品格已经开始超越其实用性价值。与此同时,却很少有人从书家选用文辞、书写风貌的角度来分析这一现象,如赵孟頫写《归去来兮辞》,写《洛神赋》,写苏轼赤壁之文,写《秋声赋》,是价值取向和心性的自然反映。对于赵孟頫而言,当书写到“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这一段时,他想到过自己吗?联想过自己作为赵宋皇家嫡传子孙的现实境遇吗?泛起过虽然官居一品而世情非昨的心底波澜吗?思考过历史看点下为新朝御用的荣辱与现实选择吗?而在书写之时,他是否会随着笔墨的挥洒跌宕跌入欧阳修的悲凉无奈心境?我们可以猜想,是什么使赵孟頫笔下的这一篇文赋变得笔墨慷慨激昂、放松率意起来,从而向赵孟頫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看去?

所以,这是两位艺术大家的一次跨时空对话。

文与墨交映生辉

唐昆谈道,赵孟頫书欧阳修《秋声赋》卷是其传世书法长卷中的一件重要作品,书心纵34.8厘米,横182.2厘米,纸本,以淡黄云凤纹绫为隔水,黄花地锦本为包首,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全卷总40行,400余字,是难得的习书范本。

此卷书写的内容为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所作《秋声赋》全文。《秋声赋》在当时虽没有广为流传,却为后人所共知。清代李调元在《赋话》中将此赋与苏轼《前赤壁赋》同比,并称为“宋赋之最擅名者”。《秋声赋》写于欧阳修任职开封府尹之际,自支持范仲淹“庆历新政”之后的欧阳修接连在地方与京官之间交错任职,加上“鬓须皓然,两目昏暗”的天命之体,《秋声赋》不仅表达了自己对生命从生到死的淡然,也是欧阳修一段人生经历的总结。作为宋赋的代表作,文中所运用的南朝骈赋、唐代律赋的手法和作者所表现的生命情怀,都是文学史上一篇重要的作品。

卷中最早可见明代吴午峰“云麒吴子弄笔山房清玩”“苕南吴氏午峰鉴赏”朱文长方二印与“吴氏”白文半印,后有文徵明、文彭、文嘉等“文氏家族”和项氏兄弟鉴藏印以及清代乾隆、嘉庆、宣统内府鉴藏印,从中可知此卷从明代开始即被有序递藏,直至清帝溥仪逊位,入藏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

赵孟頫,字子昂,吴兴人。在他23岁时,元军进入临安,南宋亡,后元世祖见之,称为“神仙中人”。赵孟頫效力元室“荣际五朝”为官三十载,官至荣禄大夫并推恩三代。但终究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和对政治的厌倦,请假还乡,于故乡吴兴“观书作字,谈笑如常”中故去,享年69岁,谥号文敏。

赵孟頫是一位在多方面有成就的艺术大师,善诗文,精于书、画、印及鉴藏,在中国艺术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作为主张书宗“二王”,崇尚“复古”的赵孟頫而言,《秋声赋》是赵氏成熟时期的一件代表作品,通篇行书书写,用笔精妙,行笔婉转流畅,点画饱满圆润,行间茂密、气韵相通,给人一种憨态可爱之感,让我们不得不叹服赵孟頫娴熟的书写技巧。赵孟頫曾言可以“日书万字”,从此件作品中可见一斑。

后世董其昌多评赵孟頫字“俗”“媚”而无“骨”,用这种“生熟观”来评判赵书是很片面的。赵孟頫的书法对于“二王”笔法的传承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其《兰亭十三跋》中写道:“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需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用笔”和“结体”是赵书当中的核心所在。观《秋声赋》中与《兰亭序》重合之“天”“为”“清”等字,无论从笔法还是结体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足见赵孟頫对“二王”的用功之深。至于后世以讹传讹,特别是清朝帝王的推崇导致后世馆阁体俗字书风的形成,已于赵书本貌毫无关联。

对于《秋声赋》的创作年代,因无年款可考,研究者认为应是赵孟頫晚年代表作,赏读这件作品对于了解和学习赵孟頫书风有着很大的借鉴意义。

手记

笔法与学养缺一不可

本报记者 凌 鹤

书法史上留下这样的记载,是关于董其昌对赵孟頫书法评价的故事。

董其昌是明代书画大家,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他的人生轨迹堪称非凡,出身贫寒的董其昌年少便是学霸,17岁即中举,传为美谈。但因其卷面书法略逊一筹,屈居第二。董其昌遂发奋学书,艺术潜能得到充分发挥,成果惊人。青年得志,也令董其昌恃才而傲骄,曾口出狂言:“宋以后的书法全不值一提。”他非常不满于当时被赵体(指赵孟頫)笼罩的明代书法状况,著文:“与赵文敏(赵孟頫)较,各有短长。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赵书无弗作意,吾书往往率意。当吾作意,赵书亦输一筹。第作意者少耳。”意思是说,在临帖方面,十分为满分的话他能得七分,而赵孟頫只能得一分。赵孟頫的字太过平整,不险绝。

董其昌崇尚晋唐 “二王(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柳公权、杨凝式的书法,并且同赵孟頫进行比较,认为“今人眼目,为吴兴(赵孟頫)所遮障”。批评之猛烈,贯穿了董其昌大半个艺术生涯。有了赵孟頫这个“敌人”的存在,董其昌不断深研书法,以期超越,改变世人对赵孟頫的崇拜。

事情大反转出现在董其昌晚年,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余年十八学晋人书,得其形模便目无吴兴(赵孟頫)。今老矣,始知吴兴(赵孟頫)书法之妙。每见寂寥短卷,终日爱玩。吴兴(赵孟頫)亦云‘俗子朝学执笔,夕已自夸’,今知晚矣。”这表明董其昌终于醒悟,赵孟頫这个“敌人”太过强大,无法超越。

赵孟頫强大之处是什么呢?是笔法的功夫扎实深厚,学习传统、继承传统、发扬传统而不遗余力,且学识丰富,涵养书法本体。书法的本质是线条的文化,笔法与学养缺一不可。

书法作为汉字文化特有的艺术形式,集技能、知识、智慧于一身,是无声的诗篇、线条的舞蹈。其律动内蕴着文学与哲学之美。人们总希望找到一种度量书法艺术的尺子,可以简单判断其艺术价值,而事实上,不存在这样的尺度。一个时代的书法鉴赏标准,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类历史的标准。魏晋时期,认为王献之的书法媚趣超越王羲之。“媚”在当时,是对美的赞誉。到了唐太宗时期,以书法具有骨力之美为标准。“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王献之书法媚趣过其父,骨力稍有不如,成为唐太宗不欣赏王献之的主因。但帝王的一言九鼎也不能掩盖艺术的光芒,随着历史的发展,王献之的书法地位始终与其父并存,成为中国书法的源流。

这一切都说明书法艺术的审美因时代而改变,但其根本的艺术规律有章可循。随着技法的渐进,阅历的增长,思考的高度和深度不断增强,对书法本质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笔法与学养是书法艺术富有生命力的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