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　平

提示TISHI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首次展出了一件在库房中沉睡数十年的宋代文物珍品“绿釉雕诗瓷枕”，这件文物经著名考古学家李文信鉴定为宋代瓷枕真品。

多年来，这件宋代绿釉雕诗瓷枕一直保持着入藏时灰头土脸的样子，经过专家精心清理后，我们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雕刻的苏轼诗句，还可以感受到当年它被主人使用时温润如玉的样子。瓷枕是宋代百姓家中常备之物，伴着“苏诗”入梦真实地再现了苏轼当时万人迷的风采。

李文信鉴定为宋代瓷枕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中的“文垂千载”部分开辟有独立展柜，展出5件馆藏瓷器精品，其中一件“绿釉雕诗瓷枕”为首次展出。它能够助阵这一现象级文化大展，本身就是一个研究、探寻的故事。

省博物馆学术研究部助理馆员马卉说：“当初，策展人员挑选用于配展的馆藏瓷器类文物时，一个重要依据是古代画作中的描绘。这是一个不按常规文物分类方法去挑选文物的过程，选择难度大大增加。”

具体到瓷枕，灵感来自于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南宋佚名《槐荫消夏图》。在这幅古画中，炎炎夏日里，一处槐荫下，一名高士平卧榻上，闭目酣睡。引起马卉注意的是那个睡枕，仔细辨别，画中的应该是个软枕。

作为文物，宋代传世的软枕几不可寻，那么瓷枕呢？如同打开一扇门，线索忽然扑面而来。

用于纳凉消暑的瓷枕在宋代发展到鼎盛阶段，“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还留下了关于瓷枕的诗作《谢黄师是惠碧瓷枕》。这首七言律诗讲的是张耒拿到瓷枕后，顿时感到一阵清凉，头枕上去后感觉非常凉爽舒适，很快入睡，甚至梦到了仙翁。瓷枕给张耒带来了难得的安睡，还消去了他老来经常失眠的烦恼，表达了作者对瓷枕的喜爱。

据介绍，瓷枕是中国古代瓷器造型中较为流行的一种，始于隋代，流行于唐代以后，据说开始时是作为陪葬的冥器，以后又作寝具和诊脉之用。在宋代，瓷枕普遍流行。

据资料记载，1920年，巨鹿农民打井时意外挖掘出众多的古代器物，其中有瓷枕若干件。发现的时候，这些瓷枕有的是平放的，有的是立放的。据此推测宋人对于瓷枕，可能有“用则平置，不用则立置”的习惯。另外，有的瓷枕底部写有“崇宁二年（1103年）新壻”“程三、程小”等字款，从而确切证实这些都是人们日常生活用枕。

那么选取馆藏哪一件瓷枕呢？马卉当时面对的是馆藏上万件瓷器的资料，相关专家提醒她注意一下那件“食罢茶瓯”瓷枕。她查看了那件文物的原始记录卡片，鉴定人栏中是“李文信”的印章。李文信是被后辈尊为“东北考古第一人”的已故著名考古学家，先生当年鉴定的结论是“宋代、真品”。

这件东北博物馆时期留下来的旧藏，自从被鉴定完成之后，就像枕面上题诗描绘的那样，在库房中安然沉睡，耐心等待被唤醒并重现光彩的那一天。

瓷枕刻苏轼诗，创意精巧

马卉调出了瓷枕上刻诗的全文：“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 意思是说，饭后品一杯清茶，在微风轻拂的榻上不知不觉地入眠。这个瞬间，人生中所有未满足的心事仿佛都圆满了。诗句超然优美，反映了作者心胸开阔、淡泊名利的心态。马卉到文献中仔细查找比对，结果赫然显示：作者苏轼！出自他的《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中的第四首。

马卉兴奋地击掌，就是它啦！查找配展瓷器工作始自去年６月初，这时已经到了10月初，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观摩文物的时候，这件宋绿釉雕诗瓷枕的样子有点狼狈。马卉说：“瓷枕转藏经过了千余年，留下了各种污渍，整体呈灰褐色，有一种油油腻腻的感觉。”

将文物以什么样的姿态展出还需要专家进行评估。经过审慎研究，专家确定，瓷枕上面已经没有可能取得原始使用者的有价值信息，上面的污垢，可以进行无损清理。

再次见到这件焕然一新的宋绿釉雕诗瓷枕时，人们惊讶枕面上的绿釉呈现出玉一样温润的光泽。

展出的这件宋绿釉雕诗瓷枕形态修长，中部亚腰，略呈银锭形。它的侧面留有一孔，是烧制时为防止陶胎变形或者釉面皲裂特意留下来的，从这里，人们还可以了解瓷枕内部的一些信息。

瓷枕中间是空的，采用的是淡红的胎土，瓷胎外面挂上了一层化妆土。瓷枕面的绿釉用含有氧化铜的石灰釉在有氧的环境下烧制而成，大约受当时技术条件限制，瓷枕除枕面外，其他部位没有采用同样的绿釉。

马卉说：“瓷枕上的字采用划花手法，行书字体，推测应该是出自窑场的工匠之手。”雕划的字体大小均匀，行笔流畅，略显洒脱，更有长期书写书法的独特风格，显示出这位宋代工匠干练、果断的性格。

宋绿釉雕诗瓷枕的重量是2.12公斤，长27.9厘米，宽14.1厘米，高9.2厘米。根据这组数据，我们可以计算出这件瓷枕的平均密度只有水密度的一半。从侧面证明宋代瓷枕制作水准的高超，以及当年数量众多，如今传世稀少的原因，与轻巧相应的一个词便是易碎。

当然，由于此前还没有人做过深入研究，展出的这件宋绿釉雕诗瓷枕还引出一个研究课题，需要专家进一步破解诸如它的制作工艺，出自宋代的哪家窑场，乃至于它更准确的制作年代等谜团。

“这是要看煞老夫啊”

到了元代瓷器制造工艺有了进一步发展，工匠们可以熟练地将喜爱的名家诗句烧制在瓷器表面。人们注意到，在这些题写在瓷枕表面的诗句中，有很多苏轼的诗词作品。如现藏于河北省磁县文保所的白釉黑绘如梦令瓷枕，为金代烧造，枕面上行楷题苏轼的《如梦令》。

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藏有一件杨永德个人捐赠的瓷枕，枕面上用楷书题有苏轼的《菩萨蛮》：“落花闲院春衫薄迟日恨依依梦回莺舌弄邮便问人羞。”这首回文诗应该解读为：“落花闲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闲花落。迟日恨依依，依依恨日迟。梦回莺舌弄，弄舌莺回梦，邮（尤）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尤）。”

这些瓷枕反映了苏轼诗词作品深为后世所喜爱。

与之相对，省博物馆馆藏的这件宋绿釉雕诗瓷枕是宋人日常生活用品，消暑纳凉时，枕着苏轼诗作入梦，反映的则是苏轼在他所生活的时代便已经受到人们追捧。

当然，史料中对此也多有描述。

《宋史·苏轼传》中有一段话，记述的是宋神宗死后高太后与苏轼的一次面谈。当时太后问苏轼：“前年你是什么官职？”苏轼回答：“常州团练副使。”这是个八品的小官。太后又问：“现在官居何职？”苏轼回答：“翰林学士。”已经是三品的高官。太后又问：“为什么晋升得这么快呀？”苏轼说：“是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太后回答：“不是。”苏轼试探着问：“是大臣们举荐吧？”太后仍说不是，苏轼惊呆了，连忙解释：“我虽不才，但也不敢托关系走后门呀。”这时太后才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当年他每读到你的文章，都要赞叹：‘奇才呀，奇才！’只是没有来得及用你就故去了。”一席话后，太后、宋哲宗与苏轼都落泪了。

各种传说中，都有当年宋神宗是苏轼的粉丝，以读他的作品为快的说法，这段记述为此提供了最直接的证明。

在宋代，连皇帝都喜爱的苏轼诗词作品，在民间同样受到欢迎，人们不仅传唱苏轼诗词，还像今天人们追星一般，听说他经过也要争相前来一睹苏轼真容。

南宋史学家曾敏行的《独醒杂志·卷第六》，有《东坡书惠政桥额》一文，其中记述，苏轼被贬岭南，宋哲宗元符末年才开始北还。他的船经过新滏时，人们恰好造了一座石桥。听说苏轼经过，当地老少两三千人一齐站在边上，请求他给新桥命名。苏轼想要登岸去拜访县长，被众人挤住出也出不来，他只好在船上写了“惠政桥”三个字。老百姓见字后才慢慢离去。

宋代《邵氏闻见后录》作者邵博则记述了常州百姓万人“追星”的盛大场面：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从被贬的海南往北走，六月十五日回到常州。常州百姓得到消息，都挤到运河两岸看苏轼，有数万人之多。

苏轼当时回头对同船的人笑笑说：“这是要看煞老夫啊!”由此，苏轼留下了一段当朝万人迷的史话。

（本版图片由辽宁省博物馆提供）

手记

襟怀坦荡得安眠

本报记者 郭　平

隔着玻璃仔细地欣赏宋绿釉雕诗瓷枕，有参观者脱口而出：“春宵一刻值千金。”

是的，这是一句至今为人们传诵的苏轼诗句，出自他的《春宵》，苏轼全诗的本意是一本正经地劝那些以饮酒和歌舞为乐的人们，别玩物丧志。

瓷枕上的“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诗写的是东坡茶后的小憩。

“杉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倒床鼻息四邻惊，紞如五鼓天未明。”这首《宿海会寺》描写东坡沐浴后的酣睡。

他还留下了“春睡香凝索起迟”“惊起五更春睡”“宿酒初消春睡起”“日暖风轻春睡足”“未容春睡敌千钟”“一枕春睡日亭午”“只将春睡赏春晴”“午窗春睡足”“红日半窗春睡酣”“夜来春睡浓于酒”“夜来春睡知轻重”等诸多描写睡的诗句。

不仅如此，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人生命运甚至还因“睡”发生过重大转折。最为惊险的一次是“乌台诗案”后，苏轼被冠以诽谤朝廷罪抓捕入狱。解救苏轼的人和极力置他于死地的人之间发生了争执，神宗皇帝犹豫不决，决定派一个亲信到监狱里去探一探虚实，看看他是不是心中有鬼，是不是真的诽谤皇帝、攻击朝廷。

这天晚上，东坡在外面受了一天的审讯，天黑了才回到牢里，非常疲惫，正想休息，突然看到牢房走进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拿着一个包袱就进来了。东坡想，奇怪，我是朝廷重犯，关单间牢房，怎么今天来了一个人？又不好问他是谁。管他呢，睡觉吧！于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天大亮。那人爬起来把还在打鼾的东坡推醒，对他说“恭喜学士”，说完就走了。原来这个人就是神宗皇帝派来探监的亲信，他回去就向皇帝汇报说东坡受了一天审问后，回去倒头就睡，整夜打鼾，心中没鬼。最终，宋神宗决定赦免苏轼，不予死罪。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是苏轼被贬惠州写下的诗句，没想到反而给他招来了祸。当朝宰相看到诗后非常生气：“原来苏东坡在惠州过得这么舒服！”于是把他贬得更远一点儿，这下，苏轼就被贬到海南岛去了。

可那又如何，苏轼起程赴海南的路上又留下了“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

苏轼说过：“其文如其为人。”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通过精品文物打开了思接千古的窗，让人们重温传世美文，感受苏轼坚毅、超然、豁达的性格，浓郁的生活情趣。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次文化之旅，如果你愿意，还会带来一次心灵的净化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