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波
汪曾祺曾说,“我也就是一个小品作家,写不出大文章,永远也就是边角料。”可是这样的边角料,在一个喧嚣的时代又能有多少呢。“能做擎天柱,就做擎天的柱。能做摇船橹,就做摇船的橹。”是郭小川的话吧。汪曾祺是摇船橹,我们听着他作品里远去的欸乃的橹声,还是觉得心意大快。他的品质叫有自知之明。
那一晚看刘晓庆演的《风华绝代》,满台子都是动作、台词,她演得也卖力气,可就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是回味,还有余韵。把什么都灌得太满,是这年月的通病。赛金花的故事本来就不讨巧,给历史人物浓妆艳抹还是轻轻点过,都会让艺术女神难以垂青。品质有时候是大餐,有时候是冷盘,不掂量准,观众会难以下咽。
《布拉格之恋》改编自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般来说,文学名著化身为电影弄不好会搞砸的。可是影像艺术也自有其特别的美丽风情,像影片中结尾部分男女主人公驾着车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舒缓行驶的镜头,前面已经交代了那是一场车祸的前奏,可是像抒情曲一般的造型设计,简直是有意味地拉长了故事本身浪漫与忧伤的格调。它弱化了昆德拉式的反讽,而带上了导演自己的情绪、记忆、色彩。
品质是化你为我,或者不拘一格地另起炉灶。
《阳光灿烂的日子》脱胎于《动物凶猛》,可是它超越了原作,而以电影的诗化方式,点染了马小军和米兰在那个特殊历史年代里贮存的青春光泽和气息。酷烈中的温度,乖张里的生猛,穿插过风花雪月,聊备一格。
有时候品质是借鉴、仿照,但更多的在于延伸、挖掘和提升。
《肖申克的救赎》,网上排名第一,是最受观众认可的电影,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我读原小说,感觉基本上提供了影片的原始雏形、蓝图和地基。但是,确定无疑,电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在主题立意方面——老布这个人物是小说里没有的,加上他,就拓展了关于自由精神的悖论式考量。安迪受到冤狱的惩罚,他花了20多年光阴凿出了一条逃生的通道,在蓝天下的大海边过自在的生活,这是对自由的向往和礼赞。然而老布却是离开监狱就不会活的典型。果然等他保释出狱,却选择了悲哀的结局。他虽然可以将一只从鸟巢里掉下来的乌鸦喂养得一天天羽翼丰满,最后将它放飞,但却无法创造和孵化自己的自由。电影显然深化了原小说只是偏向于渴望自由的单一维度,进而蝶变成了更丰富的立体观照人性和人生的多维视点。
有品质的人和作品,是时光的馈赠、精神的给养,还是自我的成全。
品质不一定是高大上,或者完美完满,更不一定是奢望与浮华。
嵇康平日里打铁是品质,赖以避开官场的纠缠。临刑前一曲《广陵散》,惊天地泣鬼神,那就更是品质了,“广陵散绝”,其余韵却纵横千古,袅袅不散。据说苏格拉底临死之前,还在专心研习乐谱,有人对此不解,他却说你不懂的东西,任何时候弄通了,都是学习的过程。
可见品质来自热爱,成于坚持,通于达观和信仰。
《一代宗师》留下几句话,“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其实阅读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磨炼、洗礼和升华的见证。
“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积累自己的品质”。对艺术真谛的崇尚和追求,内化到心里,就是创造性阅读的必修功课。
有一年,作家马原在上海拜访了翻译家汤永宽,跟这位资深翻译家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访谈。汤永宽在访谈里面说过一系列有趣的话、深刻的话,其中有这样两句:“我觉得一个人没有两次时间给你的。说得好听点、哲学一点,塞纳河的河水不会两次流过巴黎。”
看到这诗一般的警句,让我想起他从英文转译过来的卡夫卡的《城堡》,我浏览该书的大体印象是,卡夫卡就像一条流逝的河,带着时代和人性的泥沙,越走越远。可是在某个拐点,他笔下那些镌刻生命烙印的水,却又会在你的心头,迂回折返。换言之,关于《城堡》,我们的阅读是一次性过往的造访和亲历,在那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作品留下的影子和余韵,作为那个特定年代人类精神探索的标记,成为历史的回音,成为不可复制的文学标本。
作家舒国治憧憬“距离遥远之后的美”,在我看来,这大概是另一种品评和余味。
现代人追求即时效应,干什么都需要当下回报。甚至就本应该稍微超拔一些的文学影响力而言,也搭乘上了获奖和排行榜的专列,似乎离纯粹的欣赏和阅读趣味越来越远。汗牛充栋的书籍出版,更是将品质和品性扔在了一边,这是文化过剩的只求数量不顾质量的泛滥化症结的表现。
如今很怀念文学阅读“品有余味”的感觉和享受。书不在厚,作品也不在多,只要贴近了人的精神韵味和存在境界的底蕴和触感就好了。
读董桥、读迈克、读舒国治,就是有那种淡淡的文化余味与乡愁,在历史插叙之间、人情世故之里,茶余饭后略带闲情逸致的谈资中,让人发现、触摸到精神之美的丰盈、勃发与璀璨。
办公室的桌面上放着舒国治的《流浪集》,没事时就瞄上几眼,看那月白风清,关于走路、喝茶与睡觉的话题,闲闲散散的,飘飘荡荡的。人到中年,他还深情回味咀嚼着杰克·伦敦18岁时的好奇与热血,“我躺下来,以一张报纸做枕头。高高在我上方的,是眨眼的星星,而当火车弯曲而行,这些星群便像在上上下下地画着弧形;望着它们,我睡着了。这天过去了——我生命所有天里的一天。明天又会是另外一天,而我依然年轻。”
沿着舒国治的思路,我们生命和精神的流浪曲折回环,似乎永无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