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袁枚说过一个读书故事,说的是有个老学究,夜行乡间小路,星月皆隐,时不时几点萤火,忽明忽灭,埋头走路间,忽见一人影影绰绰在前面走,老学究抵近瞧去:这不是死了好多年的阿明吗?老学究胆子挺大的,问鬼何往,鬼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
人鬼结伴而行。行至一间茅屋,鬼吏突然对老学究说“此文士庐也,不可往”。咦,怪了,你如何知道这间茅棚里住了一位大学士?鬼说:人啊,白天忙得天昏地暗,人的精神涣散;到了夜晚,人睡着了,什么念头都不乱生,人的精神便归于一处,书读得好的,就在脑顶上大放光,“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出,其光缥缈缤纷,灿如锦绣”。
读书会让人自放光芒?说着说着,快到了老学究家,老学究好奇,指着自家屋宇问鬼吏:睡中光芒若何?这个屋主人啊,别让我说好不。老学究鼓劲,但说无妨。好吧,我就说了啊: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雾中,实未见光芒。
袁枚这里的鬼故事,更可以当寓言来读。老学究读书少吗?不少。环橱皆书也,环床皆书也,环桌皆书也,埋在书籍中,如埋在书山里。然则,他读那么多书,不是黑云压城,便是浓雾锁乡,读书几十年,胸无点墨,心无所悟,不是乌烟瘴气,便是乌七八糟,全无读书人该有的元神朗澈,精神明亮。
明朝谢肇淛曾经谈到,读书人有三病,第一病是:“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买了新房,宽宽展展,二三百平方米,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怎么着也有套房六七八间,有些人要做装饰用,以示风雅,专辟书房。书房有了,书也花钱买了,买的都是精装书,可是一本也没读过。
谢肇淛说读书人第二病是:“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污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第二病跟第一病类似,都是求书多,舍得投资购书,稍有不同者,他书还是读的,并不全然当摆设,只是一个人读啊读,从不与人交流,从不与人讨论,从不把所学用于生活与社会。书读完,就完,完后把书藏诸高柜,锁起来,让书当灰尘篓子。
谢肇淛说读书人第三病是:“博学多识,矻矻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这个就是我们所说的知道分子。天文地理,化学物理,医护生理,天南地北,无所不知,古今中外,无所不侃。没有他所不知道的,却有一样不知道:您对这事怎么看呢?知识有一万,见识无万一。
读书三病,其实是一病:无思。一个是根本不读,自然零思考;一个是读是读了一点,读后就扔,读之十,思之一,也接近零思考;一个是读了很多书,并不融会贯通,并不与实际挂钩,他之读书,纯粹是为了去吹牛皮,去卖弄知识,去赢得博学之名,纵使有一二思,依然是离及格性的思考相去甚远。
袁枚谈读书,与谢肇淛谈读书,两人从不同角度证明:读了那么多书,什么观点都提不出,什么见识都贡献不了,白读了。
袁枚说,读书有光芒,光芒有等差。思者,一者是思考,读一本书,读完后,要合卷想一想,这就是思考。然后,是思辨;比思辨更高层次的是思想,树立自己独特的观点,更进一步是建立系统化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