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科举考试被称为“千年科举第一榜”

主考官欧阳修为国举贤不计私怨

辽宁日报 2021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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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拓苏轼楷书《欧阳修醉翁亭记》局部。

宋拓苏轼楷书《欧阳修丰乐亭记》局部。

欧阳修。

辽宁美术馆画家陈鹏绘《北宋嘉祐二年科考》油画。

“唐宋八大家”关系图。

本报记者 商 越

提示TISHI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中一幅现代油画《北宋嘉祐二年科考》,再现了嘉祐二年科举考试的盛况,登榜进士人才济济、群星璀璨,被誉为“千年科举第一榜”,几乎包罗了北宋中后期政界、思想界、文学界的诸多杰出人物,其中“唐宋八大家”就占了三席:曾巩、苏轼、苏辙。这一年的主考官是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

同时展出的另两件拓片——苏轼楷书《欧阳修醉翁亭记》和《欧阳修丰乐亭记》,是苏轼在欧阳修去世二十年后书写并刻石立碑于醉翁亭和丰乐亭,表达对恩师的敬重怀念之情。

考试实行糊名誊录制

“这幅油画借用国画的写意手法,展现了苏洵送两个儿子苏轼、苏辙进京赶考,与欧阳修见面的场景。”《北宋嘉祐二年科考》油画的创作者、辽宁美术馆画家陈鹏给记者讲解,这幅油画选取嘉祐二年(1057年)科考的时间节点,呈现了当时“宋六家”——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齐聚京城的历史画面。

油画以一个穿红衣戴官帽,背对观众的人为中心,他就是欧阳修。从四川赶来送子赶考的苏洵拄着竹杖,穿白衣的苏轼与穿绿衣的苏辙向欧阳修拱手鞠躬,苏洵左侧“手不释卷”的是欧阳修门生曾巩,后边红衣骑马者为路过此地的王安石,他当时在京城任管理马匹的群牧判官,画右侧穿绿衣者为欧阳修好友、“宋词鼻祖”梅尧臣。此外,远处的树枝上还独具匠心地画了三只喜鹊,寓意金榜题名、喜鹊登枝。至于这7个人的长相,陈鹏参照了清代“八大家”画像的骨骼,描画其时相应年龄面貌,而宋人服饰、竹杖、书生赶考使用的书箱等,参考了《清明上河图》等古画。这样一幅生动的油画,将观众的思绪一下子拉入千年前那场群星璀璨的科举考试……

嘉祐二年正月初六,欧阳修受命担任礼部贡举的主考官,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宋代的科举考试,是公认较为完备严密的,建立了锁院、糊名和誊录等公正严格的制度,对后世的科举考试产生了深远影响。”辽宁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王美华告诉记者,宋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解试、省试和殿试,经逐级选拔,择优录取。解试是由各州府、国子监组织的考试,一般在秋天举行。解试通过的考生称为“中举”,于次年春天到京城参加礼部组织的全国性考试。因礼部属尚书省,简称省试。省试通过后,进入殿试,由皇帝在金殿上进行考试。殿试通过,即可直接授官。

嘉祐二年主考的其他考官还有王珪、梅挚、韩绛、范镇和梅尧臣等人。按照惯例,他们提前被带到贡院考场,与外界断绝联系,实施“锁院”,这次锁院前后共50天,在里面出题、阅卷、定等,直到放榜后,才能解禁出院。

欧阳修在《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诗中,描写了考场内群英聚集、考生紧张答题的场面:“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从诗中可见,当年的考场上安静肃穆,只听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嚼叶,欧阳修说自己心神耗尽,幸亏有赖同僚精于识别,共同为国选拔英才。

为防止营私舞弊,宋代科举考试实行考卷糊名和誊录制度。即考试结束后,试卷先交编排官,去掉籍贯、姓名等,另行编号,然后交给封弥官誊写一遍(以防考生在试卷中做记号),校对无误后,盖上御书院印章,这就是糊名制度。然后由初考官、覆考官两次判卷,定出等第,随后由详定官启封,以两次判卷结果,决定等第名次,最后交还编排官,揭去糊名,恢复姓名、籍贯,决定礼部录取的名单,整个过程极为周密紧张。正因如此,考官判卷时不知考生姓名,更看不到考生的真实笔迹。

利用主考官身份力促文风改革

千年前的北宋文坛,盛行一种艰涩险怪的“太学体”文章,还有一种浮艳拼凑的“西昆体”,欧阳修对二者采取批判态度。他提倡继承韩愈的文风,强调文道统一,道先于文,写了大量平易自然、有血有肉、反映现实生活的散文。因科场文风与整个文坛息息相关,这次受命出任主考官,欧阳修决心运用手中的行政权力来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通过这次科举考试,去除积弊、刷新文风,按自己的标准选拔人才。

当时在“太学体”中有位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叫刘几,这一年他也来应考。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刘几最喜欢用险怪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欧阳修早已听说此人,读过他的文章,非常厌恶。这天阅卷,欧阳修看到有一篇艰涩怪僻、不堪卒读的文章,其中几句说:“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认为,这一定是刘几的文章。于是,他在后边接续了两句:“秀才刺,试官刷。”并用大红笔从头到尾横抹一道,称为“红勒帛”,又批上“大纰缪”三个字,张榜贴在墙壁上,让各位考官参观。后来揭去糊名,果然是刘几的文章。

这一年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梅尧臣阅卷时,看到一篇文章仅用600字,就简洁明了地论述了忠厚为本、以仁政治国的思想。他激动不已,立即呈给主考官。欧阳修阅后又惊又喜,觉得此文引古喻今,说理透彻,既阐发了传统仁政思想,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初欲评为本场第一,但转念一想,如此出色的古文,当今恐怕只有自己门下弟子曾巩才写得出,倘若把曾巩取为第一,难免有营私舞弊之嫌,只好忍痛割爱,让这篇文章屈居第二。可是等到放榜的时候才知道此文作者原来是四川眉山的考生——苏轼。

后来,欧阳修在给梅尧臣的信中盛赞苏轼:“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作为主考官、文坛领袖,欧阳修自认才华在门生之下,并要为苏轼出人头地开山避路,其爱才之情溢于言表。

展厅中展出的宋拓《欧阳修醉翁亭记》及《欧阳修丰乐亭记》,都是欧阳修被贬滁州时所写。《醉翁亭记》初刻碑石字小刻浅,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在恩师欧阳修去世近20年后,以大字楷法重书《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并刻石立碑于两亭,表达怀念之情,其书法风骨峻朗、气韵淳厚,是苏轼楷书代表作品。

登榜进士中 出了九位宰执

力主平易文风、敢作敢为的欧阳修因此得罪了京城权贵子弟。礼部将录取名单张榜公布之后,那些善写怪僻文字的知名人物全部名落孙山,于是他们心生不满,聚众闹事。《宋史·欧阳修传》记载了当年轰动一时的科场风波:“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这些落榜生聚在欧阳修的马前,将他团团围住痛斥辱骂,街头巡逻的官吏赶到也无法制止。甚至有人写了一首《祭欧阳修文》扔进他家,诅咒他快死。

其实,欧阳修早有心理准备。他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某昨被差入省,便知不静……权贵人家与浮薄子弟,多在京师,易为摇动,一日喧然,初不能遏。然所得颇当实材,既而稍稍遂定。”欧阳修信中表示,早在受命担任主考官之时,就知道清理科场积弊,会有今天的舆论喧哗,但是自己选拔的都是栋梁可用之才,没有什么遗憾,时间会平息一切纷乱。

所幸正当欧阳修处境艰难之时,宋仁宗给予了充分信任和有力支持。著名学者王水照在《欧阳修传》中考证,按惯例,以往历届科考,殿试对礼部奏名进士“黜落甚多”,也就是说,皇帝不认可的人有很多。但这次殿试,礼部奏名的所有进士,无一例外地全部被皇帝殿试认可。这意味着,朝廷对欧阳修选拔人才的评判标准持肯定态度。

这次科举考试,选拔的精英云集,几乎网罗了北宋中后期政界、思想界、文学界的诸多杰出人物。如文学才子曾巩、苏轼、苏辙;北宋理学家、洛学创始人程颢及其学生朱光庭,大思想家、关学创始人张载及其学生吕大钧;政界人物有吕惠卿、曾布、王韶等,他们是王安石新党和元祐旧党的重要人物。就官位而言,据史家统计,此榜进士位至宰执者(指位居宰相、副宰相、枢密使、枢密副使等执掌国家政事的重臣)有9人,分别是:王韶、郑雍、梁焘、吕惠卿、苏辙、林希、曾布、张璪、章惇。此外,水利专家郏亶(jiá dǎn)也在此榜中。

因此南宋丞相周必大评价说:“欧阳文忠公知嘉祐贡举,所放进士,二三十年间,多为名卿才大夫,用此以取之欤!”

从此,北宋科场风气幡然转变——“文体复归于正”,欧阳修将宋代古文运动引入健康发展的轨道。平易自然、流畅婉转,逐渐成为宋代散文的群体风格,成为后世散文家学习的楷模。当年“太学体”代表人物刘几落榜之后,改名为刘煇,亦改变文风,学作平正自然的古文。两年后,他再次参加进士考试,“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及唱名,乃刘煇”。他应考时撰写的文章广为流传,进一步推动了文坛风气的改变。

(本版图片由辽博提供)

手记

好贤荐才 实为尽忠报国

本报记者 商 越

探究欧阳修好贤荐才的深层原因,不难发现,欧阳修念念不忘的是尽忠为国、荐贤报国,这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思想的另一种表达。

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原来大多是“布衣屏处,未为人知”,在欧阳修的培养举荐下,相继成长为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

宋人笔记《曲洧旧闻》讲述了欧阳修的一件小事:“欧公下士,近世无比。作河北转运使过滑州,访刘羲叟于陋巷中。羲叟时为布衣,未有知者。公任翰林学士,常有空头门状(宋代名片)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果如所言,则便延誉,未尝以外貌骄人也。”从中可知,欧阳修经常随身携带空头门状,发现哪里有人才,便礼贤下士、不惜到陋巷中寻访。

欧阳修能大力举荐的不仅有素不相识的布衣贤才,就是有个人恩怨的政敌,他也心胸宽广,为了国家的利益捐弃前嫌,大力扶植。史料记载,欧阳修曾在一份公文中,向皇帝推荐三人可以为宰相,把吕公著、司马光、王安石力荐给皇帝。吕公著,是当年排斥范仲淹之党,并把欧阳修贬谪到滁州的主要参与者、宰相吕夷简之子;司马光和欧阳修政见不合,也曾在朝中力排欧阳修;王安石认为欧阳修并非知己,意见常有不合,王安石主张变法,欧阳修则反对新法,然而欧阳修却能做到唯才是举,不计前嫌。

因此宋代词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称颂欧阳修:“然公于晦叔(吕公著)则忘其嫌隙,于温公(司马光)则忘其议论,于荆公(王安石)则忘其学术。不如是,安能真见三公之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荐人,而服其能知人。苟一毫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能知也。”

由于欧阳修举荐团结了一大批人才,制造了一波“人才聚集效应”,使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和古文运动进行得有声有色,对北宋此后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产生深刻影响。

在欧阳修的奏议中,他袒露过自己的心声:“窃惟古人报国之效,无先荐贤……苟有所见,其敢默然?”“凡臣所言者,乃愿陛下听其言,用其才,以济时艰尔,非为其人私计也。若量霑恩泽、稍升差遣之类,适足以为其人累耳,亦非臣荐贤报国之本心也。”他希望君主能“深图治乱,广引贤俊,与共谋议,未有众贤并进而天下不治者。”字里行间一片拳拳赤诚尽忠报国之心,令人动容。

熟读欧阳修的道德文章,南宋名臣周必大也慨叹:“彼争名者相倾,属文者相轻,闻公(欧阳修)之风,其少愧哉!”今天重温欧阳修的生平故事,他志存高远、淡泊名利、甘为人梯、以天下为己任的非凡品格,犹令后人景仰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