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胡文光
袁省梅
太阳终于咕咚一声滚下了西山。
我扯扯嘴角,提起包,慢慢走出九龙公园。我已经在公园里坐4个多小时了。我不愿意早早回家。我担心在巷子里碰上邻居,问我怎么回来了,不过年过节的。我怎么说?我说我的生意赔光了?还是说我的房子被债主收了,我没地方住了?还是说我再也没钱出去了,就在我妈的果园里过活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包括我妈。
等我走到村子,村子已经像沉在黑沉的甜梦里般安静了,星星满天,一弯眉月斜斜地挑在头顶。刚走到巷子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
楝子花开了?
站在我家大门口时,那香味就像一件棉布袍子般裹住了我。我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心说,我妈问啥我也不会跟她说。打定了主意要敲门时,院门竟然开着,推开虚掩的门,院里黄亮亮的。我没有喊我妈。黄亮的灯光下,我看见院子西南角的楝树吊着一串又一串紫白色的花儿,泛着清清淡淡的白光,又静雅,又温暖。
我突然想起来,那年离开家的时候,也是楝子花开的季节。我后悔回来了。我可以到果园里凑合一晚上的。果园里有间小屋子,果子成熟时,我妈就在果园住。以前,我不知多少次在电话里劝她不要管果园了,来城里住。我妈却舍不得果园,也舍不得我家的房子、院子空荒着。我妈说,我守着这个果园,你们回来了,在果园里看看,当度假、当游玩吧。
我嘭地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屋门就嘎吱一声开了,我妈站在门里,唤我,三三?
进到屋里,炕桌上摆着两盘菜、一双筷子。我问我妈等哪个?
等你呀,我妈说,我听你姐说你回来了,你可别怪你姐哦,我算了算,你该晌午就到家的。
我没说话,又点了一根烟。
我妈问我喝点儿不?
我嗯了声,咬咬槽牙,把烟摔在地上,又踩在脚下狠狠地碾。
我妈取出一瓶酒,晃晃说,我酿的葡萄酒,前年就酿好了。前年过年时,就说等你回来喝,你说回来,年跟前了又说有事回不来,去年过年时想你咋也该回来了,你又说腾不开手没回来。
我不敢看我妈手里的酒瓶了。
咱家果园子旁的建设叔没了,他的儿女不愿种葡萄,都去城里打工了,我就包了下来。我酿的这酒有酒味儿吧?好喝吧?没等我说话,我妈又说,我还给我这酒起了个名,甜果牌葡萄酒,咋样?响亮不?说完,自顾着呵呵笑。我妈叫甜果。可我哪里管它是什么酒啊,我只想一醉不起。
我妈拿来一个玻璃杯子,说,过年时你舅来了,给他喝我这葡萄酒,你舅那人你知道,穷讲究多,可他一喝,直点头,说色亮味香,是好酒,走时,让我给他灌了一壶。
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点点头,对我妈说确实是好酒,清香,绵甜。
我妈乐了,我就知道我这酒好,甜果牌,能差吗?
我看了我妈一眼,又喝了一口,挤了个笑。她老人家真是有自信,生活的热情真高啊。
我妈劝我吃菜,说不要光顾着喝酒。说着话,又给我倒了一杯,就这一杯了,尽管是葡萄酒,喝多了也会醉,醉了伤身。
杯里的喝完,我说再喝点儿吧。
还想喝?我妈看着我,嚅嚅唇,那,再喝半杯吧,最后半杯哦,我给你煮面,酸汤面,你最爱吃。
我说有这些菜和酒就够了,酸汤面明天再吃,后天也能吃。我仰起脖子喝下酒,说,妈,以后我不出去了,就在家给您打工。
我黑着眉眼,等着我妈问我为啥?可我妈一个字也没问,我妈看我一眼,小心地说,不出去好,果园就交给你了,年轻人活泛,眼界宽,你把咱这果园打理好,不少挣钱。
我说,我哪能干好啊,我啥也干不好。看你这话说的,我妈说,没有啥过不去的啊,三三,人生在世,丢了啥都没事,只要有个好心气,心气大,虎狼都不怕。我妈说完就呵呵笑,我却不笑。我妈又说,你这些年在城里没白没黑地忙活,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不怕你挣下挣不下钱,成天就担心你的身体。
说真的,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听我妈的长篇大论,可今天晚上我的眼泪快要被她说出来了。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妈,我……
别说了,你的事妈知道一点儿,我妈摆着手不让我说,咱不是还有果园吗?你怕啥。
重要的是,我还有妈。这么感性的话,我说不出口。但听着我妈的话,压在心头的硬结也似乎消散了,我觉出莫大的轻松来。楝子花香飘了进来,我说,妈,楝子花还是这么香。
这有啥稀罕的,楝子花开时就这么香,我妈笑我在城里待太久了,我妈说,你不会韭菜和麦苗也分不清了吧?
我故作潇洒地笑,哪能呢。心里却在想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楝子树,没看到过楝子花开了。
我妈问我还记得楝子花的歌谣不?我妈说,你和你姐小时候常念叨。
楝子开,楝子败,
楝子花开抽蒜薹。
喝酒,夹菜,
歪倒,起来……
我看着我妈,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歪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