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丽爽

记忆由此睁开眼。

从低处向高处寻觅，一楼、二楼、三楼，一眨眼一个场景，一回眸一个故事，几百部影片架构起的时空走廊，让我沉溺其中，只是本能地沿着时间的纵轴线，不断向上伸延、盘旋、递进，最后，在3楼感受长春电影制片厂辉煌的历史，一排排由万众瞩目的电影人会聚而成的3楼荣誉室，光芒闪耀，此时，如果敞开屋顶，天幕下，会有更多熠熠光芒，照亮此刻的天空。

这是一次意外的相遇。从来到长春开始，其实就有了隐隐的期待潜伏于朋友间的问候里。到长春几天了，都去了什么地方？有些地方挤时间也要去，成为大众打卡地还是有原因的。

去吧。

松木发散出阵阵香气，其间还夹杂着旧时光的味道，弥漫在长影旧址博物馆里的每一个空间。缓缓地，我跟随着人群流动，每一处都在诉说，在感叹，在沉思。

这是一处存在了80多年的老建筑，这里有一把铁铮铮的老骨头。在炮火和硝烟中锤炼过，也在抗争和歌颂中沉默过，如今，新时代来临，“修旧如旧”的它，再一次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作为那段历史的见证者，它存在的本身就说明一切，它用身体讲述，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发轫、进展、繁荣、变迁的故事与传奇。

消逝本是万事万物的必然，但有了电影，消逝好像就变得不再绝对。在流淌的一道道光影中，人和事物被定格在一帧帧画面里，闪烁波光，悄然抗拒着时光的侵蚀，成为涌动着环佩之响的记忆之泉。我想，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谁还没看过一部长影拍摄的影片呢？《上甘岭》《平原游击队》《刘三姐》《英雄儿女》《甲午风云》《开国大典》《辛亥革命》等，哪一部不是含着热泪看完！电影就是拥有这种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忘却时间的存在。抛开俗务，舍弃自己，陪伴着影片里的人物哭泣或者欢笑。时光定格在某个镜头里，记忆埋藏在某个眼神之后，还有很多时候，人们忆起与电影有关的故事，甚至比电影本身更充满神秘的、无处安放的忧伤和希冀。比如《滚滚红尘》。

相逢必定有因。此次长影之行已给予我格外的惊喜，而其中与营口相关联的印记，更成为行程中亮丽的一抹留痕。人大抵上都如此，无论在哪里，我们都本能地寻找与自身经验能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如熟悉的故乡气息让人感到温暖亲切。

我想，电影《滚滚红尘》就是连接长影与营口之间千万缕丝线中的一条彩线。这条彩线，编织于1989年。最开始与《滚滚红尘》的因缘如何，已经被时光带走，好在剧组在盖州古城钟鼓楼、南关一条街拍戏的盛况，还有亲历者见过。

据当过群演的老城居民回忆，拍电影很简单啊。剧组给他们穿上剧服，拉洋车、开布店、守着水果摊，街道还是那个街道，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店铺换了下招牌，人们换了一身装束，古城就集体穿越回过去了。老人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孩子拿着风车跑过去，店铺掌柜无聊地打着哈欠，守在西瓜摊前的商贩大声吆喝，没有一点儿违和感。也许，这就是他们从前的样子，他们本来的生活，他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真的就做过这样的差事。

电影里的那些大明星也很亲切。他们进了古城，就是古城里的人了，和我们一样。林青霞、秦汉在南关拍电影的时候，大家都去看，把剧组围得水泄不通，很多在外面看不到又挤不进去的人，就爬上周围的屋顶，看他们演戏。

这么多人看，他们也不恼。该干啥还干啥。一点儿没有架子。我们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微笑着点头回应。这应该就是盖州古城的秘密。它已经修炼成一座天然的容器，内里乾坤万千，任何事物倒进了古城，泛起一圈涟漪，之后，就完全融解了，消弭了，成为它的一部分。这是一座原汁原味的古城。即使再多的灰尘，依然遮不住骨子里的熠熠生辉。比起那些仿制的古城，盖州古城木讷无语，低调质朴，最重要的是，它敢拿出自己的内心给人看。表里如一，不假装、不随便，应该是它最打动人心的品质。

正因为这样，盖州古城吸引了大大小小的剧组来到这里。拍摄清末年代戏，几乎不用布置街景，只要简单更换商铺的牌匾，安排普通市民换上相应年代的服饰，一个特定时代的社会场景就完全还原了，省去了很多麻烦和费用。漫步在古城的街道上，穿越时空的错觉油然而生。

2019年冬至，我曾和几位朋友在古城里游览。南关那条街道，还是一样逼仄，街两侧的商铺更老了些，屋顶上的茅草长得更密实繁茂了。这里的时间也像老城一样，缓慢、疏淡，仿佛人老了，坐在院墙根儿的石墩上，不想再往前走，冷眼看着城门外的世界。

登上钟鼓楼俯瞰老城。从汉代建城至今，老城历经战火，又复建，明、清以来各个时期的城市遗址、名宅名园、老街古巷，如今愈加萎缩颓败，更显出四面高层建筑的威风凛凛。我们都在叹息老城垂暮，一位老友却另辟蹊径，站在城楼上指点江山：看，这东有青龙山，南北皆为高层建筑，相当于古代入城的关口，西面这一条街道，直伸向渤海，纳海靠山，正是福地天成。撞一下钟，声音悠长，依然能振动老城的耳膜；敲一下鼓，仍旧憋着一口气，远处街巷里还有狗在应和。盖州老城，未来可期。

1990年，《滚滚红尘》一举囊括金马奖八项大奖，成为一部经典爱情影片。它也是在盖州古城拍摄的影片中最著名的一部。而更有幸的是，这部影片在长春和营口两地取景，从而留下了营口印记。相信，营口的盖州古城会因为此片而被更多人关注和喜爱。

从长春归来。我在手机记事簿里写道：常遇长春。长影常春。翻看手机里保存的上百张照片，那里已经有了我的足迹，感觉自己和长影之间有了某种关联。有时存在就是这样，静悄悄放着就好。

载着欣喜与满足归来，从宾馆大门进入，院内的小路曲折，路两旁都是高高大大的松树。完全是一副北方大汉的模样，半抱粗的树身裸露在月光中，静寂沉默，让人觉得踏实。有风路过松林，洒下一地清音。滚滚红尘，来亦来，去亦去，数十载的人世间，不需要被别人看到，领悟与回顾，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上只有一种成功，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所有人都已经睡去。松涛一停，整座宾馆就有一种异样的安宁。只剩下月色，时断时续，仿佛雨打树梢，发出最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