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高 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看完了红海滩秋天的惊艳景致,入冬之后去盘锦,还可以再赏苇花。
“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根。根者,情也。相思莫不如是。”
如此相思之情,在“亚洲最大湿地”盘锦随处可见,绕阳河两岸即是如此。
我们要去的国家级美丽乡村示范村——盘山县太平街道新村,就在绕阳河东岸。
村名就叫新村,这种起名的方式很“东北”。东北的地名,就像东北人说话一样,充满了幽默感和泥土味。佟二堡、杨家杖子,葫芦泡、獐子岛、葡萄沟……姓氏、动物、植物,都能拿来当地名。
看似土气的地名,其实有章有法,直接随意里,也能看出一个村庄的来历。比如那些“堡子”,都是有过驻军屯垦历史的地方;那些“杖子”,生动地反映了“闯关东”时期移民以架木杖子据地生活的情景。
“新村”之名,来自并不算太远的上世纪70年代。
今天新村的所在之处当时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因为有了国家“开发南大荒”的号召,有了知青建起的青年营以及后来从全国各地招户来的移民,才让这片土地有了人气、有了生机。
新村周边几个村的村名,也可见这段历史的更多端倪——大荒村、甜水村……完全可以想见,让千百年来盛产芦苇的盐碱地成为今天盛产优质水稻和河蟹的富足之地,这里的人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付出!
一个“新”字,是对这个将近400户、1500口人的小村庄文化特质最为精准的描绘。
从无到新
“十一”长假,开车前往新村,导航上搜索“新村”,跳出三个地址:新村村委会、新村公交站、新村洪记羊汤馆。
公交通往市区,车票两元钱。
羊汤馆就开在村委会南头整齐的民居之间,两根大原木支起的门脸不大,招牌上暗红的“洪记羊汤”四个字并不醒目,颇有些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得。
走进小院才看出热闹,早上10点刚过,灶上的羊汤滚沸,三台电炉轰轰作响,每炉一只烤全羊,也快熟了。东西两间屋子,加上中厅,四张桌子都已经摆好了餐具等客。店老板洪奔正在接听订餐电话,看到我们进来,冲着我们也冲着电话那头的人,抱歉地说:今天都订满了。
整个“十一”长假期间,洪记羊汤馆一直这样火爆,最多的一天卖出了1.5万元。
盘锦最出名的不是河蟹和大米吗,怎么会有羊汤?村党支部书记马龙涛像被记者捅破了一个大秘密似的笑了:“这就是咱新村的与众不同了。咱是个移民村,九省二十七县的人,吃啥的没有?顶属内蒙古那边的人最多,所以有羊汤。”
转头问洪奔,果然,他母亲是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人,这一手做羊汤的绝活是他大姨教的。出门往两边看:隔壁是“李连鹏大饼”,李连鹏会做山东大饼是跟着山东来的丈母娘李振英学的;房后的“王洪仁铁锅炖鱼”,靠的是赤峰来的王洪仁家传手艺。
由此,就说到了一段盘锦特殊的历史。
地处辽东湾的盘锦,土壤盐碱含量超高,盛产湿地芦苇和形成红海滩的翅碱蓬草,一般农作物和树木很难生存。所以,在湿地和红海滩尚未形成旅游收益的年代里,这就是一片名副其实的贫瘠之地。
对这方水土所进行的大规模彻底改良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伴随着国家“开发南大荒”的号召,国营农场群在盘锦陆续建立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脱盐退碱”行动逐渐改变了这里的土质面貌。其后的上山下乡运动,更让知青成为这场生态革命的主力军。
新村最早的土地开发就始于知青组成的青年营。知青们修沟挖渠,筑堤叠坝,以挑筐推车,打下了今日盘锦盛产优质水稻的根基。1978年,青年营“清点”。人走光了,可地还要有人种。于是,政府作出了“招户”的决定。新村的历史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全国各地应招来了将近一千人,因为是全新组建的村,所以命名为“新村”。
84岁的田广春,是新村里唯一一位见证过青年营历史的人。“1974年7月15日,青年营正式成立,同时‘老农进点’,教年轻人开荒种地,我就是进点老农当中的一个。头一批来了20多人,组成了一连,我是连支部书记,第一年就开了8条地。后来陆续又来了四批,最后总共有7个连。”
“这些孩子当年可吃了大苦!”田广春从家里的墙上取下几个老式相框,透过放大镜,把泛黄照片里的人一一指给记者看,这是谢学库,当年又高又瘦,梳小辫儿的是段月英,这个是赵士凯,他们都是团干部……都是鞍山来的,当时也就十几岁。
新村成立后,田广春没有回到自己原来的村,反倒把全家都搬了来,还当了多年的村会计。这些年里,新村发展民宿旅游,当年的知青成了旅游队伍的主力,“去看田会计”是他们回村寻梦的重要一站。
在盘锦,招户重建的村子不少,但像新村这样全部由外来户组成的是唯一一个。这段特殊的建村史,让新村的面貌显得尤为独特:不同于自然形成的村落阡陌纵横、房舍交错的样子,整个村庄呈长方形,南北两边是广袤的农田,中间是两趟整齐的村民住宅,三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与南北向的小路相连,横平竖直。
这让记者在村里的走访很有方向感,从西到东7个村民小组依次排列,仍沿用着青年营时的叫法,以“连”称之,去哪一户村民家,只要说住在几连,很容易就找到了。
从旧到新
新村里的人际交往和礼俗颇为独特。
当年招户来的都是一大家子,或是哥兄弟,或是堂表兄弟几家一起来的。像王洪仁,来的时候只有13岁,父母亲、6个姐弟,加上嫂子、小侄女,10口人;李振英夫妻俩,带着6个孩子过来,大闺女只有18岁,小儿子才5岁。
大多数是因为老家更穷,生活不下去,还有的是奔着爱情来的,比如李连鹏,就是看中了李振英的大闺女,把自己“嫁”到了新村;比如齐艳平,老家在义县孤山套,“山里穷,娶不上媳妇,有儿子的人家都招户走了,我家都是女孩,不愁嫁,所以没去”,可后来还是嫁给了搬到新村的“发小”王福财。
外来户之间互相嫁娶,亲戚套亲戚,仍然保持着中国传统乡间以亲缘为中心形成的差序格局,同时也因陌生的土地和新的生产方式形成了新的人际关系。马龙涛和村干部开会,经常会议论一件事儿:7个连,心劲不一样。有的连,当年都是一个屯子出来的,都是亲戚,可遇事心就是不齐,各干各的。一连人最杂,哪来的都有,但不管哪家有事,大伙都一齐上。
还保留着家乡的老礼儿。83岁的李振英来自山东潍坊,前阵子做了换股骨头手术,还不能下地。看到我们进门,一把就把我拉到了炕上。虽然没搞明白我们是干啥的,却像所有好客的山东人一样,一直张罗着给儿子打电话:“快点回来,家里来客(音‘且’)了。”
大娘的胶东话说得飞快,看到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就把搁在身边的相册拿出来,孙子、外孙、小重孙,人最多的一张照片上有几十口人。老人嘴里的家长里短,年代已经模糊,价值观可一点不模糊,评价媳妇的标准就一条——贤惠。那谁谁家的媳妇真不行,“懒,不干活”,可两口子闹到离婚,还是接受不了,老人捏捏我手,用悄悄话的音量说:“说出去不好听。”
也始终传承着孝悌之道与睦邻之风。张英家也许是这个富裕的村子里日子过得最紧巴的一户了。还不到40岁的张英,瘦小憔悴,跟挂在墙上尚未泛黄的结婚照里丰腴幸福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那是2002年嫁给孟祥龙时候照的。当年,张英看中了小孟长得帅,还会开收割机,“本来心挺盛的”,没想到一过门,先是公公脑出血,伺候了好几年,公公去世不久,小孟又出了车祸。七八年了,丈夫死里逃生,智力却像个孩子,上面还有婆婆和太婆婆要照顾。“烦心事就没断过。”张英说,“最难过的是小孟出事头两年。借钱借个遍,村里人都帮忙,没人指望还,都觉得我得走。哪能走?有孩子,上面还有婆婆和太婆婆,做人不能这样。”
今年春上,张英家建起了大棚,村里人帮着凑钱、帮着建棚,“旧账还没还完,又添新账。没人来要账,这么多年看下来,大伙都知道了我的人品,就更想帮我。”
老礼儿与新俗在新村和谐共存着:
举办婚礼已经不在村里摆宴席了,都去了城里的大酒楼,省不少事,可随礼这事还是少不了;
戴上了蓝牙耳机和智能手环的马龙涛,在水稻收割的时候,还得用最笨的办法,每天蹲在田里盯着灭茬的事,防止有人烧荒;
村委会副主任王洪仁是广播员,有事要通知村民,就戴上老花镜,对着大喇叭读自己手写的稿,与此同时,村委会的年轻干部会把这稿发到村里的微信群;
带孙子的大妈们最爱的还是聚在街口聊天,看到记者举着自拍杆走过来,连忙整理好衣服,从容地面对镜头:“直播呢,有多少粉丝?”
从新到新
陌生的土地,开荒的辛苦,从来没操弄过的种水田的活计,新来的移民只有一条路,就是硬着头皮上。由此也形成了新村人一个重要的文化基因——对新事物有着强大的接受能力。
头一批来的,住在青年营里,一家一间房,灶台连着炕。继续开荒,修上下水线,修水田,都是靠人挖,18岁以上必须出工。仍然是用肩挑手推的方式,新移民在青年营原有的3000亩地外又开出了近2000亩耕地。
学会了种水稻,又学会了养河蟹,后来上边号召发展棚菜,没人懂咋弄,也敢尝试。“啥都种过,茄子、辣椒、豆角、葡萄,后来发现最适合的是小柿子,用自行车驮着去镇上卖,都没做过买卖,可也都学会了。”马龙涛说。现在新村的小柿子已经远近闻名,一个大棚一年下来至少要挣个四五万元。
再后来,盘锦提出了全域旅游的发展战略,动员各村建民宿、搞农家乐。把住宅改成民宿,要有独立的卫生间、空调、电视、24小时热水,那是需要投入的,很多村都在观望。分配给新村200张床位的财政补贴名额,报名的人家很多,最后验收合格的有338张。
新鲜事在村里从来就没断过。
耕地论“条”算,一条田,宽25米、长500米,四边以浅沟围之,浅沟既是种水稻的上下水线,也是养河蟹的地方,这是盘锦自有水稻种植以来的“条田化”特色。可张亚如却要把这延续了几十年的办法给改了。
张亚如是邻村人,在家里排行第二,大伙都叫他“二哥”,既透着亲切,也是对他做人地道、亲切热情的赞许。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做生意,2016年,他来到新村做休闲农业,创办了盘锦绕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注册了“绕阳湾”商标,新村的大米和河蟹头一回有了自己的品牌,还成功申报了国家级稻渔综合种养示范基地,让新村在“国家现代农业示范区”之外有了第二个国家级项目。
今年春天,二哥把自己承包的稻田拿出300亩进行改造,两三条田合为一体,原来的上下水线被四周更宽更深的环沟取代,环沟水满沟深,不仅可以养更多河蟹,还实现了与经济收益更高的“澳龙”的套养,以后还可以引进更多品种。
二哥的试验田生趣盎然,稻田边上是苹果树,下面是吃苹果长大的“苹果鸡”,果树边上的小动物园里除了各个品种的鸡鸭鹅鸟,还有孔雀,是来村里住民宿、赏稻田画游客的另一个好去处。
入冬了,二哥的稻田刚开始收割。与其他农户下霜前割稻子的传统做法不同,他让自己的水稻经了十场霜。产量肯定要少,但是品质更好。二哥说,不能光把眼睛盯在这一两年的收益上,而是要蹚出一条兼具休闲与生态意义的种田新路,利用新村现有的稻蟹种养、农家乐、民宿基础以及绕阳河生态资源,把新村建成农业公园。
王树国建的阳光温室是另一桩新鲜事。王树国是另一个在外发展得不错又选择了回乡创业的新村人,“2012年从北京回来的,见的世面多了,觉得家乡还是落后,没有真正像样的农业组织,村里人虽然富了,但是单打独斗惯了,年年有人在种苗上受害,加上品种单一、技术落后,销售环节被中间商压价,还是需要有龙头企业来引领”。
现在,王树国带头创办的盘锦瑞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已经有了800多户社员,拥有1.1万平方米阳光温室的种苗种植基地,能为周边4个乡镇的菜农提供种苗和农资、技术。下一步,王树国还要利用手机物联网这些新技术,让新村的棚菜种植提档升级。
当年的移民都老了,在炕头上打着小牌,晌午在屋外头晒太阳聊天,挺悠闲挺满足,有国有农场职工的身份,基本上1968年以前出生的村民都能领到养老金,数额年年涨,七八十岁的一个月能领两三千元。
马龙涛就此深情地总结:“算是对他们当年付出的补偿了。他们留下的财富除了村里这5000多亩耕地,还有他们的创业精神,一代传一代,这村子里就没懒汉!”
王树国说:“新村每一代都出能人,现在就看我们这代人了。”移民新村里的第二代正在让新村更新。
几年的美丽乡村建设,新村家家用上了自来水、天然气,有了太阳能取暖设备、室内卫生间和24小时热水,垃圾有专人清理,所有的街路都铺上了柏油,路面上除了落叶,没有任何杂物。形容村貌,最准确的就是很“俗”又很美的那句话:绿树成荫、鲜花盛开。
入冬了,新村里鲜花和绿色已不多见,但仍有绕阳河两岸的苍苍芦苇、整洁静谧的村路、场院上停止作业的收割设备,在诉说着一个村庄追求幸福的故事。当然,还有一道风景是必须提到的,就是那些白天在大棚里忙活、傍晚在村委会门前欢快地跳着广场舞的女人们。
新村的故事似乎不够惊心动魄,但也许这正是小康应该有的样子——稳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