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宇
1905年6月,星期三。纪德在日记中写道:“大雨如注。闭门在温室中,歌德的一卷诗在手,金黄色的蒲包花环绕,无热望,无忧亦无欲,我独味此至福。”将读书称为“至福”,古今中外的读书人会一致同意。郑板桥曾撰一个对子,也是这个意思:“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纪德写了60年日记,其中与读书有关的内容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研究纪德的一手资料。对大多数爱好读书的人来说,他的读书体悟才是最有魅力的。
因为是日记形式,纪德笔意散淡,却不随便。他在《纪德读书日记》中,并未深入地探讨作家其人与书籍,而是给予精准而言简意赅的评价,且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司汤达以准确的人物心理分析和凝练的笔法闻名于世,纪德不需要用这些“烂大街”的形容词,他说《红与黑》的“每个句子都像拉紧的弓弦,箭总是射向同一个方向,朝着一个始终可见的靶子,这让人更好地看到箭射中了它”。纪德从不掩饰他的文学喜恶,即使面对同一个作家,他也纯粹地从作品出发,坚持自己的文学品味。例如读他的法国同胞大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纪德觉得“读法朗士《滑稽故事》特别愉快”,但一旦捧起法朗士《伊壁鸠鲁的花园》,他忍不住将其挖苦为“善意的温吞水”, 他“之前的反感就又回来了”。其实我以为《伊壁鸠鲁的花园》不像纪德说的那么不堪,它“善意”,但并非“温吞水”,里面遍布警句,引人深思。茅盾曾大段引用过里面的句子。文学艺术没有同一衡量标准,没有硬性指标,正是这一特性,艺术方可称为艺术。而纪德完全站在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待文学,毫不掩饰地表达自我对文学的见解——对待自己的作品,纪德亦如此。他说:“人们现在对我的书(指《伪币制造者》)大肆抨击之处,恰恰是它的优点所在。对此我很有把握。”——正是这本日记的价值之一。
从日记可以看出,纪德的阅读范围极其广泛,除了文学,还有哲学、宗教和自然科学,特别是哲学与宗教,纪德涉猎尤深。纪德的父亲是清教徒,法学教授,母亲是大资产阶级家庭小姐,信奉天主教,纪德自幼深受宗教熏陶和清教徒式的教育。1893年,纪德到阿尔及利亚等国家旅游,被北非绚丽的风光打动,身心俱变,从思想到感情逐渐与清教徒传统决裂。他的第一部有影响的作品《人间粮食》便明显地反映了这一变化。他开始讴歌自然,反对禁欲,提倡人类应该享受健康的欲望。1916年,他的好友皈依天主教,引发了他的信仰危机。在1月19日的日记中,他的矛盾与痛苦跃然纸上:“我身体里的一切都在要求重组、重振、重新改造。我一直苦苦与之搏斗的,就是我感官的贪求。”当他接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刻被吸引。他不止一次地写道,“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佩服的程度超出了我以往认为一个人佩服所能达到的极限。”陀思妥耶夫斯基擅于塑造性格复杂、心理矛盾严重的人物,从而突出人性的复杂与人生的悲剧感,这与纪德当时内心的剧烈冲突不期而遇。通过纪德几部重要作品,我们能够得出其思想始终反反复复的结论,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德内心没有平和与幸福。他通过书写和阅读,得以舒缓。“很高兴地读伏尔泰《书信选》”“欣喜若狂地读贡斯当《关于朱莉的信》”“愉快地重读了《蒙田随笔》”,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论到写作与读书,中国人有一种形容,“虽南面王不与易也”。纪德把它形容为“通过肉体进入心脏”。纪德读过多少本书?熟悉多少位作家?刚开始读《纪德读书日记》,我还有意留心,读了一半时我发现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日记里提到的书籍和作家太多了,我怀疑与他同时代及之前的重要书籍和作家他都接触过。纪德活了82岁,写了60年日记。《纪德读书日记》尚缺后20年的部分,译者在本书《译后记》中许诺会出《纪德读书日记续编》。真是很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