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的题签本

辽宁日报 2020年12月17日

刘 浪

前些时候,从旧书网淘得一本萧军、萧红合著的小说散文集《跋涉》。封面淡黄色底,“跋涉”“三郎悄吟”“1933”等三行鲜红的手写字体,从上至下,朴拙、大方又醒目。目录页有题签,毛笔书写:“此书于一九四六年我再返哈尔滨时,偶于故书市中购得。珠分钗折,人间地下,一帧宛在,伤何如之。萧军志,一九六六,三月廿七日于京都。”钤两枚朱印,一为“萧军”名章,一为“银锭桥西海北楼”闲章。

我无意间淘到这本书时,刚读过唐文一的《书海拾珍:中国现代作家处女作初版本录》和陈子善的《签名本丛考》,特意看了卖主提供的版权页照片,标明是1933年10月由哈尔滨五画印刷社出版,印1000册。心中大喜,它既是二人的处女作合集,又是初版本,实属那段传奇爱情最好的历史见证。尤其是看到萧军的题签,让我赶紧付款下单,生怕被别人买走了。

几天后,收到书,大失所望。此书并非初版本,而是1979年10月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复制本。书后附《〈跋涉〉复制本说明》,“现据萧军同志藏本复制”,正文改为简体字、版式不变,“封面、扉页、出版预告、目录页(包括萧军手书题记)均照原书影印。”此版本照初版仿制成毛边本,还保留了萧军写的后记《书后》。从中,亦可还原一些信息。如此转念一想,稍得宽慰。

《书后》里,萧军说:“这个集子能印出,我只有默记黑人弟和幼宾兄的助力——”1933年,哈尔滨初秋的一个夜晚,萧红依偎在萧军身边:“要是咱俩能出本合集该多好呀!”萧军一口答应,一切问题,他来想办法。当时,两人穷困潦倒、饔飧不继,哪有钱出书啊。萧军找到在《五日画报》社工作的好友“黑人”帮忙。“黑人”即舒群,“黑人”系他当时用的笔名。舒群发动一帮朋友,才算凑到印刷费。

为尽可能地节约成本,萧军放弃了金剑啸设计的精美封面,拿钢笔用红墨水唰唰写几个字,当作封面。好不容易盼到快要成书的日子,偏逢中秋节,印刷厂放假。于是,萧军、萧红二人先去请教排字师傅(即《书后》中提到的“排字朋友刘克泌君”),然后自己动手装订,弄了100本。当晚就用“板儿车”运回家,分送给朋友们。而剩余900本,送到书店发售,不久便被查禁销毁。

从目录页看,《跋涉》收录了萧军的《桃色的线》《烛心》《孤雏》《这是常有的事》《疯人》《下等人》6篇,收录了萧红的《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夜风》5篇。实际上,书中还插有萧红的一首小诗《春曲》:“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这是萧红执意放入的,以表达对萧军的爱意。多年后,萧军不仅准确地记得此诗节,对萧红的另一首诗他也印象深刻:“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起初,萧红给书起名叫《青杏》,即缘于此,比喻他们酸苦却又甜蜜的经历。

1946年秋,萧军重回哈尔滨,赴各地讲演,他闲时逛旧书市场,偶见一本与萧红合著的《跋涉》,迅即买下。自此,一直悉心珍藏,不肯轻易示人。1963年,他写给萧红研究者铁峰的信中说:“寄上《跋涉》一本,读完或抄完务请尽快挂号寄还我,这是‘孤本’。”直至1979年10月再版,这本书随他东奔西进、北上南下,辗转多地,从未离失。

书与人,原本各有各的命运。《跋涉》的命运,却全然随着作者命运之起落而显隐。1979年,萧军将档案关系转入北京市作协。他开始多方联络,让《跋涉》尽早“重见天日”。

不久,萧军联系到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的王观泉和王世家。通过二人积极运作,终于以研究所的名义翻印5000本。当年11月,日本有位女士想要这书,说她是萧红的“粉丝”,萧军便寄给她一册。她据此在日本又翻印了几百本。后来,经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牵线,香港也出了一个版本。1983年11月,花城出版社的版本,换了新封面,但仍影印萧军题签做扉页。书中增录萧军补写的前后两记,前记中回顾了《跋涉》从初版到这第五版的坎坷历程。

数月来,关于萧军的题签,我一直心存疑惑:落款日期不是偶得《跋涉》的1946年,不是1979年即将再版的前夕。若萧军题签于1946年重获此书之际,倒最合情合理。当时,萧红已在香港去世4年多,他睹物思人,写下“珠分钗折,人间地下,一帧宛在,伤何如之。”等语,正是其景其情。究竟因何机缘,令萧军在时隔整整20年后,突然起心动念,写下这段题词?我翻遍《萧军全集》三卷书信、三卷日记,也没能解开这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