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叙事这簇光照进历史深处

辽宁日报 2020年12月14日

苏妮娜

提示

写过《抚顺故事集》的赵松在短篇小说集《隐》中,用8个故事再造了《春秋左传》里的诸多事件,以现代感的语言,极大地开掘了熟悉的文字中的异质感,又一次实践了赵松式的跨界和冒险。从《抚顺故事集》到《隐》,赵松既不因为书写本乡而捆绑于现实,也不因书写历史而泥足古典。小说文本里包含着张力,表现为写作中所营造的虚感与实感的交织和弥散,还有在背后起着关键作用的作者“对历史叙事”进行重构的旨趣,以及我们被诱发的凭有限生命去丈量人类史的冲动。

自从写出了《抚顺故事集》,作家赵松就好像一次性还清了对“现实”的债,转而投向了更为多变且难以预料的写作路线。他对于写作难度和越界的持续热情,让我记起写作本身原本就是非日常的行为,是不该止步于“讲故事”的。

除了文体家的野心和“异趣”,现在仔细想想,在赵松一以贯之的写作中,他从来都是耽于冒险的,甚至是一意孤行的。可是,从局部的叙事效果和书写意愿来看,他又有着高度理性、内敛、准确的特征,甚至,还有某种近乎苦行者或苦修者才有的品性。

从这部取材于《左传》的小说集《隐》中,我又一次多少有些意外地体验到了赵松式的跨界和冒险。当我说这个小说文本里包含着张力和对张力的容纳时,我指的其实是他在写作中所营造的虚感与实感的交织和弥散,还有在背后起着关键作用的作者“对历史叙事”进行重构的旨趣,以及我们那被诱发地想要凭有限生命去丈量历时更为久远的人类史的冲动——然而,我们无力穷追,只是知其指涉之深广。这时,叙事就像一簇光,射进了历史所在的寂暗深处。

沿着这束光,我们借作者的视线去“看”:那群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生命,曾经怎样存在过?这寥寥几个被记住了名字的男人和女人,被今人所知的历史,以简洁的陈述、隐晦的方式压至扁平。这里有为了避免被强国碾断如蒲草而每天勉力撑持的小国弱君,有夹在各国杀戮权谋中,却仍要继续被转送他人的绝世美女,他们曾历经的华美和惨痛,他们每天夜里是安睡还是辗转,这些终将被遗忘。而在《隐》里,作者所做的一切,其实更像是在为他们招魂。

或许,这不仅仅在于提供一种新的理解人物的方式、一种松动历史板结的角度——或许有着这样的客观效果——而是更在于借他们的眼、鼻、耳、舌、身、意,回到一种前古典的感性,回到一种更为原初的全息式感受和情感中。

郑穆公的名字,是兰。在小说《兰》里,兰既是占卜所指向的命定,也是人与事物、与自然交互的通感媒介。每个时代都有自身的感受方式和经验,有些被表述,从而被命名,有些从未被表述,也许就此被遗忘。万物有灵,这也是感性经验的复原,由此到达更新想象经验的可能。

《隐》中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忧心着道路和命运,然而,我们在他们所在的未来担任旁观者,深怀“这一切究竟是徒劳”的悲悯。这经验,也是处理时间跨越的经验。小说中人时常占卜,最早的历史文字与甲骨卜辞、铜器铭文本来就是关系密切。赵松引用的《焦氏易林》里的那些诗一般的文字,在这里扮演着令人闻之不免要出神的背景音。

历史是一种后设性的说法。处在其中时,人们只是拨弄时间的弦,徒劳地想要猜测命运的走向。

我父亲啊,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渐处险境。他被各种虚假的光环围绕着,又被祖传那股中正之气充溢着……他不知道,再过几年,景公去世后,他就要被掌控晋国大权的郤氏以叛国的罪名投入大狱,最后,面临前来监审的新君,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或许,那时他已然醒悟了,此前相当长的时间里,自己不过是个自负而又骄傲的瞎子。他终于看清一切,可为时已晚。(《新麦》)

这段文字当中,父亲伯宗与时间的关联已经构成了情节,他在时间之流、命运之舟的前后左右徘徊颉颃。因为借用第一人称,小说挽住了一个个具体的时刻,生机勃勃的时刻。以往我们这些读者倚仗着自己站在时间的彼岸,惯于对历史记述做旁观、思辨、对比、评判,而此时这些不再有效。这里有效的,唯有迫于过去进行时的“积极旁观”,唯有与作者的体验比肩而至的、埋藏在叙述中的全方位的感性召唤。这些靠赵松的文笔造境才能打开的一种全息式体验般的感受,它迫使我们回到遇到事物的原初时刻,先于我们的经验抵达。

同时,这也是一个神与巫、道义与不义、礼法坍塌与创造秩序并存的时刻,是一切随时登场又随时退场的时刻,是结局被不断延宕的时刻。《随》当中的随国,《兰》中的郑国,都是在列强争霸倾轧中以柔弱之姿自我保全的小国。温和中庸,拥有精微细致的文化,所有的才华都用来躲闪腾挪,把无用视为自我修养的法门,兰草只能以被践踏至粉碎的方式留下芳香。在《子见南子》时,南子的传奇性被降至最低,已至沦为背景板,孔夫子的治世之道只在与弟子对话的时刻,却未能在国家管理者面前有效地表达。他因溃败而走向《诗》。成为对比的是,在《新麦》中,伯宗刚正有为,却终未免沦为权力者斗争的牺牲品,或许,在权力碾轧面前,越是清白和勇猛,被灭掉得越快。

在一个行将溃退的整体情境中,个体仅求保全。求存是小道,也是卑弱者的抵抗之道。这是《隐》当中的道。历史既不完全是以胜利者的胜利为准则的书写,也不是以失败者的经验书写,它只是幸存者的书写。或许,作为幸存者声音的逸出,《隐》想叫我们记得或想象,在动荡而被浪费掉的时间褶皱里,那些最恒常、安稳、有价值的生命,是如此这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