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辉
检修班记
有一些事物:属于检修班,也属于我
比如活扳手
比如焊割枪,比如卷尺和钢丝绳扣
它们像一扇门
连接着古铜色的嘈杂和汗酸味
抢修的汗滴和用饭盒盖喝酒的人
班长老徐已经调走了
老刘大哥、老李二哥也退休了
老实人大童仍一丝不苟地守着库房
真快啊,仅仅十二年
检修班只剩下戴眼镜的小陈
还认识我,知道这些旧人和旧事
乘车路过岩石站检修班
我想起了冬天里的那场雪
想起了排岩机上的洁白与凛冽
嘉茂还那么年轻吧,长青酒量没减吧
看着一闪而过的通勤客车、变电所、防护挡墙
我的手心,还是汗津津地发热
矿工老白
一切还是老样子,车间还是那个车间
班组还是那个班组
连吃饭用的长条铁桌子和蓝色工具箱
都没有变化
唯一变化的是,小白变成了老白
三十五年了,如一颗铆钉
老白把自己狠狠地钉进台阶的陡壁
更像一只陀螺,被光阴不停地抽打着
一刻也不曾停下来过
头发一天天稀疏、花白
像山坡上仅剩的积雪
忙碌的身影
像旋转的风动扳手
更是古稀父母亲的身体和女儿的婚事
忙碌的老白,比我幸福
下班后,他可以去陪陪父亲、母亲
金色的落日,铺满了铁山中路的小酒店
暮色在我的皱纹里,一天天老去
突然想起,很久没有看到老白了
没有和他喝酒或闲聊了
聊聊班组的趣事和变化,聊聊我们
岩石站
头顶上,有橘黄色安全帽、粉尘和震颤
有巨大的桥式吊车,如鸟
岩石站,像人间最大的商场或舞台
千万吨的山巅、光阴和运矿车
如穿梭游人,接踵比肩穿城而去
这些巨大的破碎机、动锥和矿仓
巨大的铁嘴巴和好胃口
撕咬着陡峭的山体和悬崖
向地下十二米,是重板平台
再向下十四米
是奔跑的隧道和运输皮带
像一列老式火车,更像我流逝的青春
一块铁,一块衬板
是我的眷恋、惦记和尘世
是大嗓门儿的工友,是我自己
明知道岩石站听不懂我说的这些
但我仍在诉说
290平硐
像遗失多年的地理坐标,像门牌号码
更像一串滚烫的密电文
诠释着一座铁山的前世和今生
腐蚀的枕木、铁锈,幻化的巷道、溜井
互为彼此,又互为永诀
纵横交错间,有一个个恍惚的背影
面对290平硐遗址,如面对逝去的父亲
那缓缓驶离的运矿电机车
有它自己的肺活量、咳嗽和硬骨头
苍劲、简朴,每一笔里都有一扇门
都有一桩桩旧事和一位位故人
爱上了一座山,一座山也拼命地爱上了我
下盘作业区
每一块铁石,都是一个人
都努力摆脱着沉重的肉身和山体
在采场上行走,如赴一场宴席
更如与往事对饮
接受矿山的初始、鼎盛和蝶变
如接受父辈的佝偻、山脊的降低
采场深陷,如沟壑,如盆地
如纵横交错的湖底
游弋的运矿车似鱼,钻机似礁石
我若深潜采珠人
和狭长的蓝天、白云,翻滚涌动
心怀火焰
在下盘作业区
多想偶遇那个女工
约她去水塔街喝冰饮,看月亮
采场一日,苍茫十里
有尘烟冲下山坡,有打铁声响彻体内
运矿车蹲在远处,咳嗽了一声
落日悬于铲臂,恢宏、深邃
如遥远的故乡,更如我此刻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