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给自己的两个结局

辽宁日报 2020年11月20日

战宇婷

在火车上读的这本书。火车这个密闭的空间很适合阅读,它封闭,同时也在流动。封闭让人安稳,流动不至于让人觉得沉闷,因为,你知道前方有个目的地,有目的地的时候,人是会有些安全感的。

说到火车,在阿乙的《意外杀人事件》这部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空间是一个叫红乌的小镇,它封闭沉闷,以至于一列火车的修建对于红乌人都是欢呼雀跃的事。封闭与流动,故事就在这里展开。火车并不在红乌停靠,但总有些意外,比如李继锡。一次意外杀人事件,以小镇6个人的生活为支线,6个故事,他们是拜金女,傻子,执迷爱情的疯癫之人,想从小镇出走的青年,已不在江湖的江湖大哥狼狗,婚外情后就半痴半傻的中年男人。故事单刀直入,作者以看似冷静却有些感同身受的口吻叙述他们的生活。总觉得这些人的故事似曾相识,他们流浪在任何一个类似的小镇上。虽然遭际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边缘人,或者,是这个小镇的异类。如果小镇是个安稳的铁板一块的所在,那么,他们就是松动的螺丝钉。有主动松动的,比如艾国柱,想要出走,但出走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们并不是小镇庸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小说搭建了一个舞台,那么,我们和小镇的庸常百姓一起在看着他们的生活。不过,阿乙一边和我们一起看着他们,一边偷偷把自己镶嵌在了故事中。他不仅看,他也是孤独与边缘中的一员。在几个被杀害的人物里,有个叫艾国柱的青年,他要出走,但却被李继锡杀死。死后,“我”一个经历整个事件的警员去看“我”的同事艾国柱的尸体,并说自己马上要结婚了。了解阿乙的都知道,他的原名就叫艾国柱。他把自己安放到了这个小镇的异质群体中,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厌弃这里的生活,准备到外面闯荡,无奈死在了这里。而故事的叙述者“我”,经常与艾国柱讨论出走的事情,却要在这个时候结婚了。结婚,开始父辈庸常生活的起点,轮回,重复,过平稳的生活。结婚与死亡,是作者给自己的两个结局,一个抱着出走的心死于一场意外,一个准备在这里继续下去。相同的是,他们都没有离开这里,对于艾国柱,他怀抱热情,但身体死了;对于“我”,接受现实,但年轻的心也一同与这小镇老去。在这里,作者与故事中的主人公展开了多重对话,出现了三重声部,一个“我”,一个写作者,一个艾国柱,而在他们中间,是文字,让作者得以观望自己,阿乙最后离开了那里。这样的对话式写法,就像途经红乌镇的火车,是一次意外事件,也是故事的一个缺口。

这小镇庸常沉闷,以至于疯子、傻子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庸常生活的风景。读这本小说,感受到小镇沉闷,压抑,潮湿的气息。人们只能循规蹈矩。有人想要一点生活之外的悸动,比如爱情,比如梦想,他们期待一个目的,尽管这目的是虚幻的,但阿乙给他们的结局是死亡。如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是他头脑多声部的化身,阿乙的小说则给出了他自己对于小镇生活的观念。光怪陆离的梦想与悸动不适合小镇,他们只能最后被排出小镇,要么出走,要么死掉,要么疯掉。在小镇上,他们只能被观看。

但我还是在这部小说里读出了温暖。没有花朵便也没有悲伤了,有时候爱比死更冷,在异类者的心中,他们不小心打开了沉闷生活的缝隙,触碰了生活的潘多拉魔盒,然后以为那是生活这列火车的目的地,只是,这些目的地太过虚幻。走在钢丝上的人们,以一个微小的念头支撑着凡夫之身,他们要爱情,要梦想,不要沉闷,然后终于没能出走,没能走出自己命运的牢笼。就像白日焰火,只是一声炸响,小镇的人们观望一阵,继续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