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门后的那片白

辽宁日报 2020年11月20日

申霞艳

提示

在70后写作群体中,徐则臣的写作值得重视,他的长篇小说《北上》获得茅盾文学奖、中篇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和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分别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在小说内部,长篇、中篇、短篇各有倚重,通常长篇注重结构,中篇强调平衡,短篇重视语言。比较而言,短篇的文学性最强,近于诗。本文试图摆脱一切理论进入《如果大雪封门》。

2020年深秋,徐则臣到广州289市民空间作讲座。活动后,有学生刚好拿这本《如果大雪封门》请他签名,说自己不是很懂这篇小说,要求我讲一下。我随口讲了讲,没想到录音笔没关,在此基础上整理修改成文。

“京漂”曾经是徐则臣长时段关注的写作题材,其中就有为他带来殊荣和标识的《跑步穿过中关村》。短篇《如果大雪封门》是这一题材的延续,小说讲几位外来者在北京的生活片段,有个突破是将自然意象“大雪”与都市联系起来。叙述依照冰山理论只取浮出水面的部分,人物依次出场:宝来、“我”、米箩、行健,还有养鸽子的林慧聪和他的叔叔,总共就这么几号人物,情节非常简单,似有若无,藕断丝连,死了几只鸽子,引发了这几个人的情绪变化。故事的绝大部分隐匿了,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和建构。也正因为这种藏和掖,使得这部小说阅读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大量留白也使这个短篇耐咀嚼、有余味。

白雪覆盖都市的高楼大厦

叙事人“我”神经衰弱,和米箩、行健住在一起,昼伏夜出,干贴小广告的勾当。“我”因为鸽哨打扰而极度痛恨,不停地追赶呼啸而来的鸽子。而米箩、行健擅长射杀鸽子,他们用鸽子炖汤喝,温暖着饥渴的肠胃,也滋养着他们的梦想。认为只要在北京,机会总会一不留神就砸中你的脑袋。因为追赶鸽子,“我”与林慧聪这位年轻的养鸽人相遇了。和怀揣发财升官梦的人不同,林慧聪是为了“大雪封门”的梦景来北京投奔叔叔的。养鸡的叔叔因为在家乡闹了麻烦就逃到北京,几经兜转养上了鸽子。林慧聪随身携带着一种南方的浪漫,还有刚到都市的纯洁和善良。在城市的广场养鸽子成为消费社会的人造景观,鸽子成为人造风景,市民尤其是孩子喜欢给鸽子喂食,这样可以另外赚饲料钱。高考落榜的林慧聪一边爱着鸽子,一边盼望看一场真实的大雪。在南方人林慧聪看来,如果大雪封门,“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我觉得这句话可以看作题眼:在陌生的都市里,异乡人如何抱团取暖,找到亲人之感。事实上,叙事人“我”与林慧聪慢慢亲近、情同手足,甚至鸽子也成了我的熟人、朋友。我与他一道为鸽子日益减少担忧。

林慧聪心里藏着白雪梦。白雪是纯洁、诗意的意象。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大雪的意象与江河、田园、山林联系在一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等等,雪与孤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想象。

在“风霜雨雪”里面,雪是最为罕见也最为动人的一种力量,它能让整个宇宙空间变色。对于一个生活在南方之南的人来说,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雪是一种自然现象、自然景观,同时它成为中国哲学中一种非常重要的虚无的境界,非常深邃的难以言表的、与覆亡和兴衰相联系的一种美学诱惑力。写有容易写无难,无中生有。《红楼梦》形象地展示给大家的一种很大的虚空: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巨大的无,在满目繁华过后,虚无的震惊和茫然是人生某个时刻必然经历的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当然,在中国还有“瑞雪兆丰年”的谚语。经过大雪覆盖之后,万物从雪里面重新生长出来,汲取白雪的力量万象更新,白雪的纯洁、温暖孵化出新的生命。

大雪也曾千百次地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覆盖城市的高楼大厦,虽然没有像乡土文学中那种重生的景象,可是,白雪对于人心的震动,对于人心的洗礼是一样的。白雪提醒我们,“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白雪提醒我们时间的周而复始以及个体生命的极限,白雪以惊人的视觉意象让我们重新反省我们自我中陌生的部分。

徐则臣试图给大雪来个审美情感上的现代反转。大雪之夜,作为消费景观的鸽子又死了一对,不像是射杀,也不像是自杀,更像是天气极端变化带来的不正常死亡,或者鸽子也像他们的主人一样渴望在白雪覆盖的都市上空飞行?行健和米箩再次踏雪去给那位姑娘送鸽子,但是碰了壁,她回老家了。这一回,米箩决定将死鸽子埋掉。埋葬鸽子之举让两位非常世俗化的小人物精神升华了。

鸽子在都市的天空飞翔

鸽子在《如果大雪封门》中是很重要的意象,它洁白的羽毛就像白雪,它承载人类对于和平的想象,集飞翔与营养为一体,飞翔意味着精神自由,而鸽子的肉身却是中国人格外青睐的补品。“鸽子”在文本中至少有四重不同的意向:对行健和米箩来说,是美食,具有营养价值,能大饱口福也可以此讨好女性;对“我”和林慧聪来说,鸽子是友谊的勾连物,经过驯养而成了朋友;对林慧聪的叔叔来说,鸽子是谋生赚钱的介体;对广大城市市民而言,活生生的鸽子既是流动的景观,是孩子们娱乐消费的对象,是广场的点缀与和平的幻象,也是捕猎的对象。

鸽子推动了小说情节和情感的反转。在“我”尚未与鸽子、养鸽人发生直接关联的时候,鸽哨是烦人的噪声,鸽子是纯粹的美味,我们三个射杀七只鸽子并大快朵颐。当我们因为同情而让林慧聪和鸽子一起搬过来合住之后,我们与鸽子以及这个养鸽人的感情都变化了。我们发现,鸽子的死亡是难解的,人类驯养鸽子却并不了解它们,“我”和林慧聪都渴望保护鸽子却不得法门而入,人类只能以人类的方式爱鸽子,而对鸽子来说这未必是恰当的方式。作者以虚处理鸽子的死,我和林慧聪的忧虑不断加深,行健和米箩保证自己没有再射杀第八只鸽子。像宝来挨打和暗处的姑娘一样都是虚写,于是我们大脑的镜像功能将这些虚处理的部分连成一片。在首都,从五湖四海来的外乡人,他们经历的痛与死和鸽子莫名死亡一样说不清、道不明,我们彼此只能见证生命的某些侧面、某个段落。只有大雪可以将一切温柔地覆盖:宝来的伤、姑娘的痛、鸽子的死亡。

宝来一开篇就被打成了傻子送回了花街。大约在故事1/3处,林慧聪口里才重提胖子宝来是因为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酒吧门口被几个混混打坏了脑袋。这个女孩完全被虚化,但我愿意将她和米箩、行健去西郊送鸽子的女人看成同一个,文尾说她离开北京回老家了。是不是同一个姑娘并不重要,这位女性不是作家重要的处理对象,不仅没给大特写、小镜头,连姓名也没有。她完全落在暗处,在镜头外却引起几位异乡男性的牵挂,也许是性、也许是爱,也许是同乡……到底是什么关系都不要紧,“同是天涯沦落人”将这些陌生男女联系起来。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惆怅,在白雪深深的大都市。

《如果大雪封门》意味着徐则臣给“京漂”叙事一个温暖的转向,大雪封住有形的家门同时打开了大家的心门。林慧聪这个外地人以自己的善良和诗意唤醒了我们几个“京漂”的热情。都市的冷漠像白雪一样模糊大家的表情,但内心完全可能被和平的鸽哨唤醒。当一对鸽子被白雪温柔地覆盖,久违的亲情在几个陌生的“京漂”心中缓缓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