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内心才是文学的价值

辽宁日报 2020年11月09日

麦  家  张力允

歇笔10年后,麦家以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回归,而小说的主人公仍旧是不沾染一点岁月尘埃的天才。那么,麦家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天才,他又是如何看待人心与时代变迁的关系的,种种问题,麦家在答张力允问中为你“解密”。

问:我感觉您作品中的创作、破译密码经常是反科学的,更类似于艺术和游戏。那么,容金珍们是数学家,更是艺术家和赌博者?

答:也许我可以反问,格里高尔是谁?他是一只甲虫吗?探究作家笔下的人物不能形而下,只能形而上;形而下是无法寻到统一答案的,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的。格里高尔的降生,是人被工业社会摧残的生存困境的揭示。我想容金珍的一生也是某种生存现实的演示,一个天赋超拔的、本可以像鹰一样搏击天高的人,却被像一只鸡一样圈养、下蛋。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跟密码和数学都无关,只跟心碎有关:他是如何让我们心碎的?

问:真正的天才是不是只能出现于艺术领域,伟大的科学家需要具有艺术家的一些特质?

答:我不敢这么妄自独尊。甚至,我认为,现在那些天赋异禀的人都不在艺术领域,包括文学。这是不是又有些妄自菲薄了?但愿吧。但是,这个愿望其实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说好听点儿是水晶制品,难听的就是气泡。正如半个世纪前人类精英都在军营里一样,今天精英们都在哪里?看看那些高分的考生们都投考什么专业就知道了,至少不在人文艺术领域。

问:您笔下那些极具天赋的人物与泥潭一样的周遭世界形成剧烈的冲突,譬如,容金珍害怕、厌恶跟外面的世界接触,但没人了解他真正的能力和需求。那么,关在象牙塔里埋头工作,是否才是最理想却又不可及的状态?

答:容金珍的问题是不可能有个人理想,他像一个刺客,不是黑客。黑客有回头路,刺客没有。刺客是有主的,一日被用,终生套牢。

问:天才对您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答: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是孤独而脆弱的,天才也是如此,那种玉树临风的孤独,那种钻石一般在切割中变得晶莹剔透的仙境和一不小心被粉碎的险境,令我着迷。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写道:由于亨利·詹姆斯忽视了生活,他将会灭亡。小说不同于诗歌和戏剧,可以放弃对生活的忠诚;小说从生活中汲取养料,必须回到生活中去,对生活负责。说到底,是要对人负责,要揭示人的生存状态、内心的景致。那么什么人的生活可以帮助我们认知人,什么人的生活更具备文学性?这一点,我有点儿“复古”,我偏爱深宅大院里的人,有传奇异质的人,有特殊使命和经历的人。他们的生活也许缺乏世俗现场感,缺乏生活质地,少了烟火气,但大开大合的经历,大悲大喜的感受,大荣大辱的考验,可以极限地展示人的内心,透露人性最幽暗的光。尤其在今天,互联网让每个人都成为书写者,人人都把自己当作英雄、传奇者,不厌其烦地推销他们猫猫狗狗的生活,烟雾缭绕,汹涌澎湃。你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但听到心跳声了吗?你看了生活的多样异彩,但感受到美了吗?虽然小说家不能以追求美感为目标,但不能获得美感就意味着灭亡。虽然传奇异人的生活不乏偶然性,但什么是偶然?偶然就不是生活吗?用博尔赫斯的话说,所谓偶然,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世界不是偶然就是必然,我暗暗自说:留下偶然,把必然交给哲学家吧。

问:您说天才都存在于20世纪。在扁平、琐屑的当下,还会诞生这种天才吗?

答:时代在变,但人不会变。因为人不会变,时代也不会变到哪里去。今天的世界,容金珍这样的人不是少了,而是多了;雇用容金珍这样的组织也更多了,那些商业集团、大财团不都是隐形帝国?不要相信人能解放人,人能解放的只有自己的内心,这也是文学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