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林
提示
11月11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199周年。
无疑,《白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珍爱、最得意的作品,他不但将自己遭遇假死刑的经历在其中转述,随着小说的戏剧性情节从高潮跃向高潮,主人公梅什金公爵也以无可阻挡的热情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核心思想“根基主义”或“乡土主义”向世人宣告。本文作者刘佳林认为:债务压迫下的写作行为和连载于《俄国导报》的发表方式造成了小说的某些散乱、随意和粗糙,吹毛求疵的评论家因此将《白痴》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外,但木心说:“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木心比之为汉家陵阙的石兽,或也可比作米开朗基罗那未完成的“奴隶”雕像。
梅什金公爵是一个白痴,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这么说。受此影响,继而受特定意识形态环境的影响,评论家们也把他贬斥为白痴。虽然确实经过一系列的猜想与反驳、推倒与证明,小说正文这样结束:“倘若什耐德尔现在亲自从瑞士赶来看望他过去的学生和患者,那么他回想起公爵去瑞士治病的头一年里有时出现的那种情况,如今准会像当年那样把手一挥说道:‘白痴!’”但小说伊始,主人公的“白痴”特性就是简单明了的已知项,甚至可以说是故事开展的初始条件,像卡夫卡《变形记》开头的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一样。因此,问题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选择“白痴”,能够为其艺术世界带来何种可能?
一种解释是把梅什金公爵归为圣愚。但就像我们在汤普逊的《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中看到的,将主人公概念化、从文本语境抽离的做法是一种化简,甚至可能导向混乱或无解。其实,梅什金公爵在小说中作为一个功能性人物是和他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形象一体共生、相辅相成的,在聚合人物、结构故事、激荡观念、拷问情感、发现秘密、推动情节等方面,“白痴”具有无可替代的功能优势,而他独特的思想与信念,又助推小说向难以企及的巅峰与纵深演进。
梅什金公爵简单、天真、单纯,像孩子一样。他向陌生人坦陈自己的癫痫病,与听差闲聊死刑的话题,跟叶潘钦将军妻女详细复述一个死刑犯最后五分钟的心态。每个与他相遇的人立刻觉得他是白痴或知己,对他不设防,同情他,甚至企图由此获得智性、道德的优越感或心理慰藉。“白痴”的这种性格特点给小说叙事带来极大方便,实际上小说几乎所有隐秘的场景和思想都是向他打开、为他打开的。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按“完美的人物”来塑造他,将他追比为基督、堂·吉诃德,梅什金公爵进而成为各种问题、纠纷的评判尺度。这样的身份设定赋予了梅什金公爵独特的魔性,整部小说也因此闪耀着魔性的光辉。
因为与罗戈任同车,梅什金公爵听闻并且卷入纳斯塔霞的故事;因为被临时用作信差,他得悉加尼亚在阿格拉娅与纳斯塔霞、爱欲与物欲之间的纠结;因为投宿,他走进失势又失意的伊沃尔金将军家,窥见一个破败家庭的心理秘密;因为获得一笔遗产,他遭遇一群比虚无主义者更坏的年轻人,目睹衣衫褴褛、疾病缠身者的灵魂自白;因为他孩子般的真纯、堂·吉诃德般的可敬,纳斯塔霞和阿格拉娅都爱他,希望他幸福;因为他怜悯的爱,他无法在古怪而疯狂、疯狂又乖张地爱着他的女性间做出抉择,最后酿成毁灭的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凭借梅什金公爵来结构一个又一个场景,格罗斯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中称之为“教派选举会议”手法。这是“为解决各种宗教问题和意外麻烦事件而举行的特别会议”,相关不相关的各色人聚在一起,围绕特定的话题争辩,在人物关系的复杂组合、言语观念的相互碰撞中,人物性格、感情与思想充分暴露,场面的戏剧性不断加强。人们反复讨论的纳斯塔霞的生日晚会只是小说众多戏剧性场景的第一个高潮,而虚无主义者代表伊波利特朗读《必要的解释》的那场表演,伊沃尔金将军关于拿破仑的狂想,梅什金公爵在预备与阿格拉娅订婚晚会上的失控宣告,纳斯塔霞与阿格拉娅为爱嫉妒的对决,纳斯塔霞突然反悔与梅什金公爵的婚礼……接踵而至、撼人心魄的场面一浪高过一浪。
由于“白痴”的魔性,由于他对其他人物隐秘思想的逼视和灵魂对话的呼召,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被带向反思、争辩、抗议、挣扎的深渊或炼狱。罗戈任与梅什金公爵的结义是一个小规模内的紧张场景。罗戈任野蛮、阴郁、放纵,被强烈的情欲驱使,要霸占纳斯塔霞,梅什金公爵高尚无私的爱只能激起他强烈的嫉妒与憎恨,他想杀死公爵。当公爵走进他住所、跟他解释自己对纳斯塔霞的爱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时,罗戈任的仇恨顿时消释。他推心置腹地说:“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就立刻恨起你来。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内,我每分钟都在恨你,这是实话。我恨不得抓住你把你毒死!就是这样。现在,你和我坐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我的怒火就全消,我又觉得你跟先前一样可爱了。”他向公爵坦白他与纳斯塔霞的情感实质,说公爵的怜悯比他的爱情还深。他们谈到作家本人也十分喜爱的贺尔拜因的那幅画《死去的基督》,罗戈任泄露了他灵魂的最大秘密,他丧失了信仰。而在梅什金公爵谈到一个普通农妇看到婴儿的第一次微笑,进而解释说“宗教感情的实质,与任何论断、任何过失和罪行无关,也与任何无神论无关;其中有着另一种东西,而且永远会有另一种东西”,并相信在俄罗斯大地上大有可为之后,罗戈任与他交换十字架,把他带到自己年迈的母亲面前,请母亲为他祝福。这是俄罗斯人的兄弟结义方式,罗戈任决心彻底放弃罪恶的念头。但人心的崎岖险峻、峭壁悬崖绝非一念即可抹平消化,罗戈任最终杀害了纳斯塔霞,并告诉了梅什金公爵。小说也由此奔向最后的高潮:罗戈任、梅什金公爵一起陪伴在纳斯塔霞的尸体边,罗戈任开始说胡话,公爵安慰他,泪流到他的脸上,“人们进来时发现凶手已完全不省人事,正发高烧。公爵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旁边的垫子上;每当病人喊叫或说胡话的时候,公爵就急忙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和面颊,仿佛在安慰他,使他平静下来。但是对于别人问他的事,他已一点都不明白,也认不出进来围住他的那些人是谁了。”面对曾经试图悔悟的凶手,他的同类,他的兄弟,梅什金公爵表现了广大无边的怜悯,超越了常人的理性和理解的限度,成了一个白痴。但梅什金坚持始终的这个信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次真实的假死刑体验和十年苦役生活换来的,不管面对怎样的质疑、批判与嘲讽,明年就将200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不会放弃。
梅列日科夫斯基说,托尔斯泰洞察了肉的深渊,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洞察了灵的深渊。像《白痴》这样集中地、成规模地洞察人物的内心,气象峥嵘、动魄惊心地展示他们的爱与恨、圣与魔、反反复复的跌宕与翻腾,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个创作中都是罕见的。这部被约瑟夫·弗兰克称为作家最有个性、最为勇敢的作品,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并吟诵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诗句:
啊,心,心有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