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徐剑创作的部分作品。
本报记者 高 爽
核心观点
写东北振兴,无论是写当年的困境还是今天的发展,落点须对准人
小人物的故事就是中国故事,凡人的梦就是中国梦里最壮美的华章
一个好的作家,一定要对社会有深入的思考。要是半个哲学家,半个历史学家,半个社会学家,半个杂家,半个专家
报告文学是很难写的,我们一定要深扎下去,扎得很深,但是同时还要站在时代的山头上,有宽阔的视野
辽宁振兴的历程 值得被看见
徐剑,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当下中国报告文学领域最活跃的作家之一,作品屡获“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重要奖项。
2012年,徐剑在《中国作家》上发表长篇报告文学《白山黑水——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纪实》(出版时改名为《浴火重生》)。历时一年多的采访,让这位生于云南的军旅作家对辽宁有了不一样的感情。日前,徐剑再次来到辽宁,参加“大连文学周·百名作家看金普”采风活动,时隔10年,辽宁振兴发展取得的新进展令他深有感触。
活动期间,围绕辽宁振兴以及报告文学创作,本报记者对徐剑进行了专访。
本报记者:读了您的《白山黑水——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纪实》,诚如评论家所说,这是一幅非虚构东北振兴的壮丽画卷,一部共和国工业发展与文明的心灵史。您书中描述的所有场景和故事,都让我们辽宁人非常熟悉也非常感动。
徐剑:我对东北是有情结的。东北是上世纪50年代的一个标杆,那种工人阶级的自豪感、使命感,影响深远。典型意义上的标杆在哪里寻找?在东北、在沈阳、在铁西区。我用了近一年时间在辽宁采访,走了很多城市,煤都、钢城、海港,还有很多大型国有企业。采访到的故事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很多被采访者的名字我都记不住了,但是他们的故事我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年,我同时有两本书有资格入围“五个一工程”奖,另一本是写一个国有大企业的国家工程的。作品获奖,对于企业形象是很有益处的,但我还是坚持报送了《白山黑水——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纪实》,我觉得我要对得起东北。
本报记者:有一点很有意思,这本书写的是东北振兴,却少见钢花铁水、大机器轰鸣的描摹,而更多写的是人的故事。
徐剑:是的,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几代辽宁人的命运,以数个普通工人世家与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座工厂的沉浮作为纵线,来再现“共和国长子”创造的工业神话、奇迹与辉煌,反映在沉寂和黯然岁月里经历的生命磨难,找回东山再起的自信和骄傲。为什么不写大机器轰鸣?回答“国企改革应该怎么办”不是文学家能够完成的任务,写东北振兴,无论是写当年的困境还是今天的发展,落点须对准人。
不管什么样的题材,写历史也好,写现实也好,写一个族群也好,写一个省也好,或者写一个村庄、一家人,最后都是要落到写人上。文学创作最重要的是要写人,写大写的人,写普通的人,尤其是把视点瞄准小人物来写,写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写他们丰满的感情世界,写他们或崇高或卑微的爱情世界。当下的书写,因为有网络,作家梦的入口宽了,门槛低了,出现了各种粗制滥造的写作,文学写作泛娱乐化现象严重。但是真正感动读者的依然是小人物的故事。人写好了,作品才有了生命力。
小人物的故事就是中国故事
本报记者:纵观您的报告文学创作,您写的基本上都是比较宏大的主题,无论是火箭军三部曲《大国长剑》《鸟瞰地球》《大国重器》,还是描写青藏铁路建设的《东方哈达》,包括最近完成的献给建党百年之作《天晓1921》,其中不乏将军、开国元勋等大人物。这一点与您提倡的书写小人物的故事矛盾吗?
徐剑:我们的时代和社会,正朝着“两个一百年”的历史时刻前行,记录这个恢宏的过程是报告文学作家应尽的责任。伟大的复兴之梦,是由普通百姓的人生梦想连缀、叠加而成的。小人物的故事就是中国故事,凡人的梦就是中国梦里最壮美的华章。我们应该心怀敬畏,将凡人举过头顶,淘一口深深的世相之井、人性之井、情感之井、文学之井,写出普通百姓在圆人生梦过程中的艰辛、温馨和感动,最大限度地展示他们的生存、尊严、牺牲、荣誉以及生命的代价与崇高。
我有一个写作宝典:伟人平民化、平民伟人化、名人传奇化。写《天晓1921》之前,我跟出版社说,要容我去做采访。我走遍了中共一大13位党代表的家乡、生活地、纪念馆,把能找到的研究专著一捆一捆地背回来读,那些书摞起来比我还高。13位党代表的经历像大浪淘沙式的,牺牲了的、坚持到最后的都是因为有信仰,是信仰的力量。写到李大钊的时候,我掉眼泪了。他面对绞刑架时是那么淡定从容!只有真正读懂他们的心路历程,才能拨开历史的迷雾,更清晰、客观地认识和书写百年前他们的先知先觉,他们的决绝无畏,他们的义无反顾,才能知道我们的党为什么能够一直走到今天。
好的作家要是五个“半”家
本报记者:您的作品最早是以军旅题材为人所认可的,从那以后您又创作了很多主旋律作品。这样的创作道路是自然形成的,还是您的主动选择?
徐剑:我很荣幸自己的作品得到这样的认可。这样的创作道路,也许与我当导弹工程兵的经历有关。这支队伍当时有老红军、老八路,他们的气度与风范,成为激荡人心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时代余韵。他们身为军人的荣誉、尊严、坦荡、牺牲,深深地印在我的精神气质上。我写作的最初动机,就是为火箭军啸吟、为普通官兵歌咏。同时,也与我多次去西藏的经历有关,它让我的文学叙事在金戈铁马的基础之上,还有一种阔大的、神圣的气质。
我始终认为,中国文学的书写一定要有中国气派。一个好的作家,一定要对社会有深入的思考,要是五个“半”家:半个哲学家,要有自己的思考;半个历史学家,要有历史的穿透力;半个社会学家,要懂得跟人打交道;半个杂家,什么都懂一些;同时还是半个专家,在写完一部作品后,对这个领域的东西要真懂。报告文学是很难写的,我们一定要深扎下去,扎得很深。但是同时还要站在时代的山头上,有宽阔的视野。我们要有这样的视角,这不是今天有些人所说的“高大上”,而是从平民的视角来看殿堂,从殿堂的视角来看平民,这才是一个中国作家该有的精神。
很多作家喜欢猎奇,写太阳下的黑点,写月亮背面的阴影,认为这才是文学。不是的,文学要给人感动,给人温暖,只有在黑暗长夜里把人照亮的东西才是好的文学。当我迷茫了,当我沉寂了,读读文学,会得到温暖。当我飞扬跋扈了,当我不可一世了,读读文学、历史、哲学,就放下了,学会了敬畏,敬畏天地、敬畏老百姓、敬畏苍生、敬畏父母、敬畏弱者,这就是文学给你的力量。当然,文学也必须是讲故事的,好的文学不是说教式的、传道式的。
寻找带有中国韵律中国气象的表达方式
本报记者:您的语言风格很特别,以散文《黄姚道上有条起包浆的鱼》为例,“他走出机场,仰望天穹,一只孤鸿在啾鸣,裂帛云天,断雁西风,甚至栖息树梢,是倦鸟归林吧。他有几分眩晕,莫非是中蛊了,魂滞宋词中国。其实,天空仅掠过一只铁鸟,是此起彼落的飞机。云低江阔,断鸿声里。虽说今晚下榻处是宋代建村的黄姚,可他心中却无靖康之耻。”都是短句子,很有韵律感。这是自然形成的,还是有意为之的学理上的探寻?
徐剑:是学理上的。42岁那年,我去鲁迅文学院就读,静下心来听各种各样的课,突然开始有一种中年作家的危机感,觉得再按原来的方式写下去没有什么意思。我要追求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写作。我喜欢中国古典文学,读的时间长了,读多了,你会发现我们的语言是那么丰富,我们自己的叙事方式是那么独特,为什么还要去学人家?我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最经典的好句子都是短句子,从诗经开始,通常只有4个字,发展到唐诗“黄河之水天上来”,7个字,再发展到宋词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也就9个字。笔记小说,全部都是短句子,很少用到形容词。这些短句子,高贵、典雅、洗练、简洁,有强烈的音乐感和韵律感,具有雅正之美,高古之美,但又特别洗练,意味无穷。而我们现在经常使用的长句子都是翻译体,都是从学校学来的。
我最喜欢的中国古代作家有“四个半”:第一个是司马迁,他对细节的那种营造,让人击节叫好;第二个是杜甫,他是既通天地又接地气的伟大诗人,他的诗是真正的史诗、诗史;第三个是苏轼,他是天才,有天大的磨难,有惊为天人的书写。他的精神世界是宏大的,一人一物皆有命,一虫一鸟皆有趣,一草一木总关情;第四个是明末的张岱,他的文章精准到了一个字都删不掉的程度;再有半个就是纳兰性德,一部《饮水词》,其优美和空灵,让人痴迷陶醉。
所以,我就要求自己在写作中以短句为主,把动词用好,把形容词甚至数量词、名词都当成动词用。如果我不能用短句子把丰富的思想表达出来,就是一种失败的书写。我不是复古主义者,但我一定要把古人为文的精髓和精华吸取过来,把古汉语的古典美、雅正美、音乐美、韵律美、诗画美等一切美的元素都尽量表现在自己的文章里面。对于中国文学和我自己的写作而言,这是一种回归。